咳嗽声渐渐止住了,胸口的疼痛似乎也并不重要了。周瑜直起身,将鲜血藏入攥紧的拳头。那双美而不媚的双眸中,已无了痛色,无了疑惑,无了彷徨,只余下唯一的,灯火即将燃尽前孤注一掷的决然。

想要全歼入局的曹军,再以此为开端重创曹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能离开战场。为将,为谋,为友,马革裹尸,幸甚至哉。

夜还很长,此战亦还很长。

他必须撑到胜利的那一刻。

然后,天地苍茫,山高水远,那策马天下的豪情,那青山白头的承诺,请恕他……再难相陪。

伯符,

非瑜背诺,

但恨天不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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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将那句话吼出口后,便死死的盯着杨修,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可杨修也早已摸透了他选定的这位小公子的脾气秉性。木已成舟的情况下,他面对曹植指责的话,他坦然回视,沉默相对。

正如他所料,曹植在甩帘离开前,终是连一句呵骂都没能对他说出口。

“四公子那里……不要紧吗?”丁仪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方才曹植身上陡然迸现的戾气,竟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盛怒之时的曹操。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居然已经一片冰凉。

“无妨。”比起丁仪的心有余悸,杨修就显得极为淡然,“修就是故意让四公子听见的。他该长些心,知道点你死我亡的道理了。”

然杨修亦未料到,曹植这一走,竟是彻底不见了踪影。等他劳心费力找了几个时辰后,才终于在一偏帐里找到了曹植。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

“德祖,”曹植坐在帷帐垂下的阴影中,不许杨修点灯也不需杨修走近,只坐在黑暗里远远的和杨修说着话。许是帐中太过昏暗的缘故,就连曹植清软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不寻常阴沉,“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子建,你先……”

“不要拿你糊弄正礼的那套说辞糊弄植!”曹植呵道。继而又下意识的后悔,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纵然自己气怒,也不想将自己的气撒给别人,哪怕是罪魁祸首,“德祖,你若真的把植当朋友,就清清楚楚告诉植,原因是什么?植了解你,你不会仅仅为了权势做出这种事。”

杨修一时语塞。若是曹植指责他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丧心病狂,他尚且有千百种方式可以故作而言它;可偏偏曹植却反其道而行,这话一说,反而让他除了如实相告,再无退路。

无奈之余,他不禁又一次感到欣慰。曹子建,不仅仅长于文采,驭下之术,曹植亦已初备,只是不愿用而已。这样一位知世故而非世故的君子坐上那个位置,才将无愧于天下百姓。

“既然如此,那修不妨与子建将话挑明。”打定了主意让曹植通过此事成长起来,杨修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将那些隐晦的考量避而不谈,“修先问你,倘若将来一日你得登大宝,是否当树礼教、崇教化,敦睦天下,仁义为先?”

曹植安静的思考了一会儿。他本无意去当嗣子,更遑论那连父亲都无心的九五至尊的位置。但想到他与杨修所谈之事重点并不在此,所以他并没有在此多纠结,沉默良久后,只道:“以仁义治世,崇圣人礼教,理当如此。”

“那么修再请问子建,到那时,子建将如何对待郭嘉?”

“郭祭酒辅佐父亲多年,不惜己命,栉风沐雨,皆与父亲患难与共。这样的社稷忠臣,自当封地千里,享禄千石。”

“既是如此,那到那时有人指责你一面推行仁义护佑苍生,一面又重用当年视百姓性命为草芥之人,你又该当如何回答?或者是要像当年景帝一般拿毋食马肝搪塞过去吗?”

“德祖说的又是徐州之事?植那时年幼不知详情,可汤武伐商,汉兴天下,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建立不是以流血为代价?只要植那时勤心理政,让百姓都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谁又会因为多年前之事为殃于今。”

“那你可知,今日给郭嘉下毒之人,正是徐州人?当时他的老母、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前往彭城,随和就因战事滞留在那里,也死在那里。到最后,此人除了小女儿的头颅,连其他亲人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

“曹丕因为曹昂一人之死数年间对张绣暗算不下百次,屡屡未成只因贾诩在其中斡旋阻拦。今日此人为报杀母杀妻杀子之恨求到修这里,子建认为,修理当坐视不管吗?如此,你我从小所学的圣人王道、仁义礼法又是什么?”

曹植一时哑然。他张着嘴,过了半响才说道:“德祖,若是旁人与植说这些,植相信。但若是你……卿深知我,我亦知卿,若那人要报仇的人不是郭祭酒,你不会帮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并非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杨修不禁暗暗苦笑一声。果然啊,他这位决心辅佐的小公子,对许多事情心知肚明,只是往日里不愿去说罢了。然今日本就是为了将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点到为止:“子建所言……修不反驳。但修再问,子建可知修的父亲如何看待当年之事?”

却不等曹植回答,杨修就已继续道:

“子建或许会说修的父亲已经辞官多年,然可还记当年郭林宗不仕官府,亦为士林景仰,父亲对某事的看法,仍能影响天下众多士人的看法。徐州屠城之事、官渡坑俘之事,种种种种,修可以视若罔闻,却难免士林滔议。若将来你要登上那个位置,要依仗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士人,又怎能对舆风视若罔闻,令郭嘉身居险要?

今日天下尚未安定,人人皆知乱世重典之理,故不忠不孝但有所长之人可以为主公所用。但一旦天下恢复太平,纲常法度,礼教德行就必须全部回到正轨。若让郭嘉活到那一天,你必要面临两难的抉择:是让功臣寒心,还是让士林百姓寒心。

子建,与其让你到那时为难,不如让修现在就帮你做出决定。”

彻底将心中所想一次性的全部说出口,杨修长舒一口气,渐渐平缓回语气:“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子建倘若仍不赞同修所做的事,那就来责罚我杨德祖,别折腾你自己的身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杀人屠城、投毒坑俘,正如曹植所说,以杨修来看,并不觉得这样的手段有什么问题。他之所以要郭嘉的命,有几分郭嘉支持曹丕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想借此事告诉曹植一个但凡为帝者都该懂得道理:臣子乃是帝王的棋子,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涂害生民更可以不择手段。但棋子之所以为棋子,便是随时都可以舍弃掉的存在。罪罚归于大臣,功荣归于君王,此才为真正的帝王道。否则,一个不得民心又不得士人支持的皇帝,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而他同时清楚,对于刚刚及冠的曹植,头一次听到这个道理,只会觉得残酷。所以见曹植久久没有回答他,他也早有预料,轻叹了口气,正欲离开——

“事情没有结束。”

曹植的声音突然在杨修耳边炸开,听的他心惊肉跳:

“之前植从德祖帐子里离开后,找到了那个给郭祭酒下毒的人。以德祖的名义,植问他要了些东西。”

这时,杨修已经执着火烛冲到曹植面前。摇曳的火光下,曹植眼中尽是血丝,面色惨白的吓人。

“植与司马懿非亲非故,他知道植中毒了也不会因此失了方寸,军中又以那位苍术大夫医术最精湛……这样,蟏蛸就可以去取药材,送到大夫手上了。”

曹植抬起头,泛红的眸子深深的望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杨修,又冷静的缓缓道:

“不过,植饮毒酒的时间,应当比郭祭酒晚了一两个时辰。且植又无力绕过德祖控制军中兵卒。如果德祖一定想要郭祭酒的命,那就将植囚禁在此,然后赌上一赌,等郭祭酒死了再去让植喝解药,来不来得及救植。或者植的命能救回来,但一个身有痼疾的人,德祖认为父亲还会选他当嗣子吗?”

曹植从小就读过韩非的帝王心术,读过无数讲述君臣间互相利用的典籍文章。可同时他也读过民贵君轻的孟子大义,见过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之风。他无法让自己知道,郭祭酒到底应不应该为了那些死去的百姓以死谢罪,他更不知道杨修所说的士林谈风将来会多大程度影响到父亲和二哥,会不会真的导致仁义难施,礼教不成……

可他清楚,如果今日让郭嘉丧命,将来父亲回到营中一定会难过。

而他绝不想让父亲难过。

“那么德祖来告诉植。是救郭祭酒,还是让植与郭祭酒一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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