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逊于江东者,其缘有二:一为熟习水战的将士, 二为天时地利的把控。

就其前者而言, 自曹军建安十三年初次南下以来,曹军已注重招纳原本刘表治下的荆州水军, 邺城亦开池练兵, 逮至今日,虽比不上江东军的身经百战, 但尚不至于成为致命弱点;然后者天时地利,乃是江东军十几年积累下的经验,短时间内, 曹军无论如何都难以企及的。

这方面的劣势,江东军中普通小卒都能隐约说道一二, 遑论现下被曹军围住的这些精兵。所以当他们发现曹军虽然将他们团团围住,但并没有赶尽杀绝时,立刻意识到曹军打得是生擒的主意,想要借他们之力,寻到过江的最佳方式。

“告诉他们, 丞相有令, 倘若他们愿弃暗投明, 为王师带路, 先降者赏钱万铢封侯,次者赏万铢授田。若抵死不降,视为反臣贼子,格杀勿论。”

隔着浓雾与船舰, 这些江东兵看不清说话之人的相貌,但并不妨碍他们因为此人的话暗动起隐晦的念头。眼下曹军数量胜他们几倍之多,且所驾船舸皆大于他们,想要奋起突围,实是太困难了。

硬拼不可,只可智取。

说过这句话之后,曹军便停止了向江东船上射箭,仅是将他们围住,似乎是在等他们做出决定。各个船上的士卒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个衣着打扮似领头者的人走到船头,对曹军喊道:

“我们必须见主事人确认诚意!否则宁死不降!”

闻此,立即有士兵回身禀报。未几,围着江东船只的曹军船舰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一艘不大不小的走舸破开白雾,徐徐向前驶来。船头人气质温雅,火狐裘下青衫衣摆随风飘扬:

“在下即是主事者,壮士有何顾虑,都可以与在下说。”

领头者打量着这位文士,似在犹豫,又似在算计着什么,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动,让人不快。片刻后,他又提要求道:“我要上船和你面谈!”

“壮士认为现下的距离,尚称不上面谈吗?”青衫文士反问了句,又善解人意道,“也罢,在下知道壮士心有顾虑。若壮士想登船,请。”

走舸又向前行驶,在两艘船船头刚好碰到一起时恰好停住。文士侧开身子,温和的望着这位江东兵卒,缓缓抬起手,似要亲自扶这个兵卒踏到这边船上来。

一方是锦衣厚禄的名士,一方是寻常无名小卒,礼贤下士做到这个程度,实是令人动容。所以领头的兵卒尽管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伸出右手,借着文士的力踏上走舸。

哪知兵卒刚在走舸上站稳,走舸突然向后退去,未等江东士兵反应过来,走舸已退回到了白雾当中,隐约仅能看到个轮廓。

“你们这是做什么?!”兵卒喊道。

“壮士当真是为投降而来吗?”文士仍旧温和的望着这位兵卒,声音波澜不惊,“如果是真的,在下不清楚,握着匕首的投降,诚意几何。”

被点破心事的兵卒脸色大变,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抬起左手,露出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向文士刺去。

一方是世人皆知身体羸弱的文士,一方是身经百战的亲卫,突然袭击,近在咫尺,一击必中。

然下一秒,兵卒却惊讶的发现,青衫文士竟迅速侧开身,稳稳的躲开。这本该致命的一击,竟连文士平静的面容都未能刺破,甚至连个涟漪都没能击起。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不是郭嘉?!”兵卒惊呼。

青衫文士的后方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

“看到着青衫者就以为是嘉,这可不是个好习惯。认为嘉明明看出来你们几人并非普通士卒,还会不自量力以身涉险,这更不是个好习惯。天底下能做出来这种蠢事的,绝对只有你们江东那位孙讨逆。”

“不过,嘉还是谢谢你。否则,嘉还真想不出比这更自然的放你们走的法子。”

“公达,别脏了裘衣啊。”搁笔,郭嘉拿起案上写了字的帛笺,将它塞入惊诧的不能自已的兵卒怀中,

“帮嘉把这个送给你们主公,有劳了。”

一声惨叫,剑锋染血。

“先生遇刺了!”

一声惊呼伴随着惨叫声响起,突然的变故让曹军顿时乱了方寸,严密的包围也由于失去了统一指挥露出破绽。熟习水战的江东军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大力划桨成功突围。借着对水道的熟悉与大雾,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江东军终于成功将曹军甩在身后。

他们其中一些人,是跟随孙氏多年的老兵,家人祖业全都在江东,即便曹军提出再丰厚的条件,他们也断不会投降。方才之所以肯与曹军虚与委蛇,是因为他们见无法强行突围后,便定下了计划:

假意投降,再由他们当中武功最好之人借此机会接近曹军统帅,随即荆轲刺秦,为他们其余人创造逃脱的机会。

目前来看,他们成功了,只是可惜了那为贼所杀的同袍。

但船上除了这些兵卒,也有许多人是真的因为曹军开得优惠条件动了心。变故突起,他们还没从对投降后无限风光的未来的幻想中回过神来,那些参与计划的士卒已驾船逃走。眼瞧着已到了安全的水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想着那万铢授田的许诺瞬间全成了虚幻泡影,心中痛惜万分,见那群江东老兵还在飞速驾船,不由烦躁的开口骂道:

“妈的,那小子找死啊!还有,你们是不是和那小子串通好了?!”

“就是就是!他找死拉上我们干嘛!那可是朝廷给的侯爵啊,我们给孙家卖几辈子的命才能混到!结果呢,没了,全没了!”

“停船!停船!”

吵闹声越来越大,甚嚣尘上,划桨的一名士兵突然停住手中的动作,将桨一扔对嚷嚷不休的那堆兵卒冷嘲道,“曹军那人多半是死了,你们有本事就回去,看看是高官厚禄还是人头落地!去啊!”

“你!”

“怕了就闭嘴!”

那群闹事的士兵本就是因失了发达的机会,又仗着同行者和自己一样都是普通兵卒,这才敢出声叫嚷。被冷嘲热讽了一番后,这群人自知理亏,又不愿承认自己无理取闹,便那些气鼓鼓的聚到船尾,互相间嘀嘀咕咕着抱怨以发泄怨气。

其余士兵见此,也没再花费精力理他们。虽然他们似乎暂时已经摆脱了曹军,但在回到水寨之前,谁都不敢轻易放松警惕。为避免再被曹军追上,江东的几艘船只都刻意选择了最隐蔽且最便捷的水道。除非敌军能一步不拉的跟在他们船后,否则必无法通过。

而他们早已派人悉心留意过船尾。即使现在起着大雾,曹军那几艘大船的一旦跟进也十分容易发现。而自始至终,除了几条打渔才会用的轻舟,他们再没有发现过任何船只的身影。

江面上白雾弥漫,船只徐徐驶进雾中进,许久后又徐徐从雾中驶出,遇到雾极浓处,船头的人都无法看清船尾的人,也多亏在船头指引方向的这些兵卒对水道无比熟悉,才能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找到回营的道路。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几艘船已行至江东水寨前的关卡。

“来者何人?”

士卒将怀中牌子扔给驻守在此的兵卫,兵卫确认过令牌后,高挥令旗,两边兵卒拉起横在水面上的木栅,放这几艘船驶入水寨。

舟船驶过,关卡处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兵卫尽职尽责的驻守在侧,警惕着每一分可能出现的变故。只是刚才确认令牌的兵卫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抬起手,见掌心有几处暗红。他低头用冻僵的鼻子闻了闻,许久,才察觉到几丝腥味。

从令牌上沾上的?

“这是什么?”

江面上徐徐飘来的不明黑影让众人瞬间戒备起来,这位兵卫也赶忙不再纠结细枝末节,与旁人一样握紧刀柄,严阵以待。半响后,物体越飘越近,浑浊的江水也逐渐泛起猩红色,兵卫们这才看清,顺水飘来的,是一具具只着里衣的尸体。尸体飘到水栅处被挡在关卡口,随着江水上下起伏,好不凄惨。

这时一具趴在水面上的尸体突然翻过身,泡得发白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

“他好像还活着!”

见此,兵卒连忙跳下水将此人救起。只见这人上岸之后猛地呕出几口水,竟真的缓缓睁开眼,用嘶哑的声音拼命挣扎道:

“贼…兵…油…火…”

兵卫们还未来得及搞清楚他断断续续的话中的含义,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已从身后水寨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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