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轻咬下唇。他就知道,这件事让郭嘉知道了,便几乎等于告诉了父亲。可听到郭嘉的询问,他心中又涌起了一线希望:“丕希望先生暂不要告诉父亲。”
“哦?”郭嘉来了兴趣,“理由是什么?”
“现在正是击败刘备夺取荆州的关键时刻,丕不希望因为这些事情让父亲劳神费……”
“二公子,”郭嘉直接打断了他,“几句话前,你说过什么?”
“……无论丕将话编的再圆满,也无法瞒过先生。”
“既然如此,就实话实说。不过,想也知道,二公子为什么不愿让你父亲知道。”郭嘉撑着头,静静的凝着这虽已及冠成人,但却还改不掉那几分小孩子脾气的人。但如果曹丕此时抬头细看,就不会错过郭嘉眼中的那几分深意,
“你是怕你的父亲对你感到失望?”
被说中心事,曹丕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唇边泄出几声苦笑:“但是,先生应当比丕更清楚,父亲早就……对丕失望了。在父亲眼中,最聪慧的是冲弟,最像他的是四弟,三弟也因为骁勇善战屡屡得到父亲的称赞,只有丕……无论丕做什么,都无法让父亲满意。
要是当初死在宛城的是丕而不是大哥,就好了。”
曹丕头颅低垂,眸光哀切,偏偏唇边还硬要的维持着笑容,却只有讽刺与自嘲。此时的曹丕,活像个受尽委屈又逞强不哭的小孩子,让郭嘉一下就想起多年前自宛城回来后在司空府见到的那个眼眶通红还偏说没哭过的少年,让人心疼的想一把抱到怀里揉着他的头柔声安慰。
于是,郭嘉给一旁的司马懿使了个眼色。
司马懿满眼疑惑。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郭嘉轻叹口气,正打算亲自开口,突有士兵来报,杨修求见。
“修拜见二公子。”杨修行完礼,起身才看到坐在曹丕对面的郭嘉,眼角微微一抽,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不过,杨修毕竟并非常人,异常也仅是一瞬,随即已神色如常的向郭嘉问候道:“原来郭祭酒也在二公子这里。修可是打扰了祭酒与二公子商谈什么事?”
“哈哈,德祖倒是没打扰嘉与二公子什么事,不过打没打扰其他的事,德祖应该比嘉清楚。”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郭嘉表情似笑非笑,似乎一切都笼在层层迷雾后,独眼底的一点旖旎任杨修看得真切。
气氛在沉默中逐渐尴尬起来,早已调整好表情的曹丕连忙出来打圆场:“杨先生,不知来找丕,是有何事?”
“修是为司马议郎而来,到议郎帐中不见议郎,想到议郎定是在二公子帐中,便只得来叨扰二公子了。”本来他还惋惜这场面只针对司马懿一人过于可惜,没想到司马懿竟正好在曹丕帐中,真是天助他也。
杨修转过身,从袖中拿出那颗桃子,对着司马懿高举过头顶。这动作让一贯翩翩公子的他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毫不介意,因为他知道此刻惹人笑柄的绝不会是他:
“司马议郎救郭祭酒有功,修特奉主公命,送一颗桃子予司马议郎,以示赏赐。”
“噗。”
出乎杨修意料的是,最先发难的不是受到折辱的司马懿,也不是曹丕,而是郭嘉。只见郭嘉压了又压才忍住笑意,起身走到杨修面前,一把拿过那个桃子:
“所以,嘉的性命在主公眼中就值个桃子?”
杨修一惊,显然没想到此事还会牵扯到郭嘉。现在郭嘉在立嗣之争中明显偏向曹植,又深受曹操器重,时机未成熟时,他还不宜与郭嘉太过交恶。可郭嘉说得顺理成章,即便他绞尽脑汁想将此事的关注点再移到曹操对曹丕与司马懿身上,也困难重重:“郭祭酒,想必主公的意思是……”
“主公什么意思,嘉自己去问他便是。”郭嘉看向司马懿,晃了晃手中的桃子,“这桃子嘉拿走了,仲达没有意见吧。”没等司马懿回答,他已自顾自的替司马懿答了话,“仲达肯定没有意见,毕竟以仲达和嘉的情谊,即便没有赏赐,也会奋不顾身来救嘉的吧。”
司马懿深深一揖,将表情藏在垂下的阴影中。
“那德祖,要不要一起与嘉向主公问个究竟?”
“郭祭酒,修还有要事要代主公通传三军,恕修不能相陪。”
“能让德祖将送桃子这件事摆在前面的事,可当真是要事。”
“……”
在郭嘉有心刁难的情况下,杨修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索性闭嘴不言。等郭嘉离开后,又向曹丕一拜,匆匆退出大帐,全无来时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看来,哀兵之策是起到效果了。”等大帐中仅剩下曹丕与司马懿两人时,曹丕宠信抬起头,眉目含笑,哪还有面对郭嘉时那副委屈逞强的模样,“仲达,丕的随机应变如何?”
当郭嘉将那份帛笺放到他面前时,曹丕就知道一切都再无隐瞒的可能。好在对于郭嘉的性格,曹丕也算是了解,与其强硬的与他为敌,倒不如以柔克刚,做出副委屈的模样,反而可以让郭嘉有所犹豫。
“更幸运的是,杨修来的恰到好处。”司马懿道,“郭嘉无论心中更倾向你还是曹植,在曹操做出最后定论之前,他都不会彻底倒向任何一方,而会尽量维持你与曹植的平衡。所以,他才会一改常态,主动替你我解围。”
这就是郭嘉,一举一动,嬉笑怒骂,看上去率性随意,实则步步为营。被郭嘉针对上的杨修,实在是难以让他们记恨,只觉得太过可怜。
“子桓,”司马懿走到曹丕身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与郭嘉说得那些话,不全是哀兵之策吧。”
没有人比司马懿看得更真切,现在身为长子的曹丕,多么哀痛于他大哥曹昂的死,又因此背负了多大的压力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得到曹操的认同。可或许正是因为压力太大,曹丕才屡屡无法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莫说是曹操的夸奖了,被曹操稍微慈爱些对待,都非经常事……
“有些的确不是。”曹丕难得很爽快的承认了下来,“丕知道,自己资质不高,聪慧比不上冲弟,武艺比不上彰弟,文采也比不上植弟,至于父亲,更是丕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这些事情丕一开始就很清楚……”
“子桓……”
“但若换个说法,那便是丕经验远胜冲弟,文采胜于彰弟,武艺胜于植弟,”曹丕轻轻笑了起来,“丕想过很多次,等天下太平之后,究竟怎样的人能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不需要多聪明,也不需要多好的文采多么骁勇善战……
所以啊,丕仍旧相信,自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或许很多人,甚至是父亲都不明白,但没关系,丕会慢慢证明给他们看的。”
自始自终,曹丕的声音都平静如水,但其中蕴藏的坚毅任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双眸熠熠生辉,唇边的笑容轻如浮萍却平白让人觉得带有千钧之力,与他敬仰的父亲竟有几分相似。这一刻,司马懿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那个因为曹昂去世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孩子,已经成长为了一名合格的继承人,注定君临天下,担起苍生之责。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司马懿在挑选货物时,可从来没有失过手。
但是……
“子桓,不必将自己逼的那么紧。”
“哦?”曹丕望向司马懿,他眉目仍旧含笑,却难掩其中凉薄,“仲达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说这样的话。仲达在丕身上下了这么大的注,如果丕最后输了,仲达也会血本无归吧。所以,仲达难道不是除了丕之外,在这世上最希望丕赢的人吗?”
闻言,司马懿猛是一怔,不是因为曹丕话中的冷意与嫌隙,而是因为曹丕现在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当初,每当郭嘉稍微对他温和一些时,他就会像现在的曹丕一样,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因为他坚信,郭嘉这个人,本就似竹无心,除了对曹操外,其他人在他眼中,只有有用与无用之分。
可那时的自己在佯作无所谓的说出这些话时,心中也在渴盼,郭嘉能够反驳他的话。他之所以说得这么冷酷无情,只是因为如果最冷酷的话是由他说出来的,那么现实至少不会比他所认为的更加残酷。
可此时,他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的,是郭嘉当初的感受。他们之间,算计是有、利用是有,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世间残酷本就是如此。可……人非草木,怎能无心?纵使一开始是为趋利而来,时间一久,利益的丝线总会交织在一起变成复杂到连他自己也无法理清的感情。
他希望曹丕得到天下,但如果可以,可以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方式。
于是,他轻叹口气,试着像当初郭嘉哄他时那样,将手搭到曹丕的头顶,轻轻揉了起来,以期能起到几分安慰的作用。
“……发冠乱了。”
“一会儿懿帮你重束。”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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