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煦煦晨光,穿破朝时薄雾,湿了来人墨衫,亦将刘备从懊悔中惊醒。整整神态,他迎了上去,来人是为他前往川蜀与刘璋接洽的庞统。庞统翻身下马,草草行了个礼,开门见山:“计已成,刘将军可即刻率军入川。”

卧龙凤雏齐名于天下,然不同于诸葛亮的光伟,许是因为仅露出一只眼睛的缘故,庞统身上总是萦绕着沉闷到压抑的气息。并且,他到刘备营中的第一日就已明确告诉刘备,他肯留下并非是认为刘备乃明主,而只是因为诸葛亮,所以他从未称呼刘备“主公”,只称刘备为生疏客套的“刘将军”,将彼此界限划得一清二楚。

“士元此去辛苦,”对于庞统的态度,刘备早已习惯,因此并不介意。而且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庞统带着好消息回来,便意味着另一件事迫在眉睫:

“传令给子龙,立刻命他着亲兵接军师回来!”

正要转身离开的庞统闻此脚步一顿:“孔明现在何处?”

刘备面色一僵。此事他自认为最为理亏,来龙去脉又极为复杂,他顿了许久,想好从何处说起时,庞统已没了耐心。

“统与赵将军同去就是。”

说完,不等刘备应允,庞统已翻身而上,策马远去。

朝阳穿过山间晨时笼起的薄雾,唤醒几只寐在树桠间的杜鹃鸟,理理羽毛重新飞翔于草丛树木间,沾了一身的露气。山洞中篝火已经几近熄灭,烧成焦炭的枯木堆叠在一起却还发出着轻微的声响,许是藏在木炭中零星的火星在进行最后的挣扎。青草清新的气息随着雾气在洞中氤氲,渐渐盖住了木炭的焦味,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的遍布每一个角落,星星之火,转瞬即灭。

诸葛亮朦朦方醒,突觉身上一重,睁开眼一看面前正是面无表情的庞统,而他身上盖得,正是庞统特意带来的袍子。

“士元。”诸葛亮笑着和庞统打了招呼,站起身时又看到了庞统身后的赵云,“子龙也来了啊。看来,入川的路已经铺好了,也不枉亮又重温了一遍在山中过夜的感觉了。”

他既已醒,袍子自然已经无用。恰巧身边的郭嘉还在熟睡,他便将袍子给郭嘉盖上,又想将郭嘉的手放进袍子中。突然,他的手被郭嘉反手握住了,腕处一片冰凉。郭嘉双目清明,哪有刚睡醒的人的倦色。

“孔明一向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诸葛亮笑眯起眼,暗想这士元一片好心带来的袍子,看来是彻底无用了:“怜香惜玉,自当有始有终。”

郭嘉看了眼庞统,继续问道:“凤雏到来,说明此时入蜀之路已通。有了后路,孔明是想绑嘉回去?”

“益州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最适合奉孝这种身体孱弱之人养病。亮请奉孝去做客,是一片好心,还望奉孝不要推辞。”

“嘉推不推辞无关紧要,就看赵将军能不能让嘉的属下答应了。”

声音消散的一刻,杀气瞬起,众人中武功最高的赵云连忙拔剑,千钧一发挡住刺向诸葛亮脖颈的锋刃,随即与此人缠斗在一起。事出突然,谁都没能看清楚此人刚才蛰伏在何处,更没料到这貌平平的无名小卒竟能与勇冠三军的赵云打得难舍难分,不堪伯仲。

“子龙以枪为武器,此人则执短匕。枪擅远攻而短匕适于近战,因此此人从一开始便先下手为强贴于子龙身侧,使子龙纵有一身武艺也难以施展。不过,能纠缠的子龙如此紧,此人武功也绝非凡俗。”说到此,诸葛亮顿了顿,声似轻叹,“这,便是?蛸吗?果真名不虚传。”

“孔明故意说要带嘉走,不就是为了引出?蛸吗?嘉索性叫他出来满足孔明的好奇心。不过,仅凭这一人孔明恐怕无法完全了解?蛸。?蛸得以令天下胆寒的,不是武功,而是无孔不入的情报网。”郭嘉站起身,又问道,“说起来,?蛸这个名字,也是玄德公告诉孔明的?”

“主公与亮在诉说往日旧事时,曾提起过?蛸。不过,第一个让亮知道天下还有?蛸的存在的人,并不是主公。”诸葛亮将目光从激斗的二人收回,转头看向郭嘉,“那个人,奉孝应当认识。”

“……司马徽?”

郭嘉能猜到,诸葛亮并不意外。他轻轻点头继续道:“先生直到去世前,都陷在挣扎之中。一方面先生始终坚信奉孝投奔曹公必会使天下遭受劫难,另一方面先生又耻于曾经做过下毒这等小人行径……或许,这正是处于乱世之人的无奈,总是只能在坏的与更坏中抉择。即便是水镜先生这种贤人,也不免和光同尘。”

“那司马徽又怎知,曹公与嘉不是与他一样,在无可奈何中的进行抉择呢?”郭嘉轻笑,“杀人便是残忍,救人便是伪善,固守一方是不思进取,征伐天下是劳民伤财,辞爵让官必为惺惺作态,统揽大局绝对是乱臣贼子。这些所谓的贤人啊,总是有的是道理,让他们厌恶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看似大义凛然,实则不还是凭一己喜恶做些嘴下笔上的功夫。嘉倒觉得,这汉室,足有一半是被这种人给折腾亡的。”

这话说得尖利了些,诸葛亮可以反驳,但此时此地并没有这个必要。可若不是反驳,诸葛亮也不可能附和的言自己老师的不是。好在沉默没持续多久,郭嘉就又开了口:“不过,人死如灯灭,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下毒这件事,不是司马徽,也会是旁人。

天命这种恼人的事情啊,就是你无论如何挣扎,都会回到原点。即使一日似乎终于找到了逃脱的方法,也会讽刺地发现,之前的结局,竟已是最好的结局。”说着,郭嘉轻飘飘看向身边的庞统,有意问道“士元以为呢?”

“统不以为任何。”庞统冷声道。在他那只没有被头发盖住的眼睛中,藏着诸葛亮并未有的戾气,“郭先生如果对此感,可以等回到营中,再与孔明详谈。”

郭嘉大叹:“嘉只是想提醒士元蜀道险峻万要小心性命,怎么士元还要绑嘉回去啊。嘉就是一小小谋士,何苦为嘉费这些精力。罢了,嘉今日心情不错,再送孔明件东西。嘉相信对于士元,嘉卖孔明人情,便是卖你人情了。”说着,他将袖中的折扇拿出递给了诸葛亮。由于先前摔下崖的缘故,扇柄上出现了些许裂缝,但还勉强堪用,“以后呢,只要是姓诸葛之人拿着这把扇子来找嘉,嘉必会不辞辛劳为他做一件事情。”他笑眯起眼,又及时补充道,“当然,和曹家有关的事情除外……

好了,回来吧!”

最后一句是向与赵云缠斗的?蛸喊得。听到命令,?蛸立即将短匕一收,三步并两步站到郭嘉身边。不动声色的保护着郭嘉。

赵云亦收回攻势,向?蛸拱手一礼。。

诸葛亮打开手中折扇,扇面微黄墨字却依旧清晰,凌厉的笔锋一看便知是谁的字迹。他端详了片刻,啪得一合,笑道:“亮本想问问是否可以以此扇请奉孝为主公所用的,毕竟每每主公与亮讲起奉孝时,语气中并非全是敌意,反倒多是熟稔与欣赏。没想到,奉孝竟如此狡猾,立刻一句话断了亮的念头。能得曹公赠这把扇子,奉孝果然与曹公,关系匪浅。

罢了,既然是奉孝的心意,无论有用与否,亮都收下了。”说着,他将扇子收入袖中。

恰是这时,远方传来逐渐增强的马蹄声。

“看来,接奉孝回去的人也到了。”

来者是搜寻来得司马懿。郭嘉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司马懿,笑道:“看来嘉和贾老狐狸赌赢了,果然会是你先找到的嘉。真没枉费嘉这么多年栽培你的心血。”

“懿也曾是?蛸。”司马懿只冷声简短的回了一句,以说明他能最快找到郭嘉的原因。因为他曾经也是?蛸,又帮郭嘉管理了那么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崖下出现的奇怪的记号是?蛸的暗语,一路跟随而来。本来曹丕与他同行,然而在到此之前遇到了一个岔路口,只得由曹丕领三百人,他领二百人,分开搜寻。

赵云望向诸葛亮,等待他的指示。今日他是带着亲兵来的,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待命。如果诸葛亮还想绑走郭嘉,他随时都可以将亲兵叫来行动。

对于赵云的询问,诸葛亮轻摇摇头。

眼下,入川拿下益州为重,不必横生枝节。

双方无声的达成默契的和平,一切便简单了许多。司马懿将郭嘉拉上马,这才怀着好奇心拉着缰绳居高临下打量起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的卧龙。

那是在荒草杂生的西北旷野上,昏暗的日光笼罩着干裂猩红的大地,对峙的双方大军皆已是强弩之末。那骑马立于三军之前的老者,仪态威严,双目复杂与深邃。凛冽的北风如冰刃般收割着他所剩无几的寿命,可即便病入骨髓,三军之前的他仍如最坚不可摧的铁壁一般,以一己之力负着荷国之担,践行着终有一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诺言,不惜磨平所有锐意的棱角,将归乡隆中当作奢望。

一个可怕的敌人。

一个可敬的朋友。

一个几乎陪了他半辈子的敌人与朋友。

而当下司马懿眼中看到的诸葛孔明,却仅是一个笑意浅浅暗藏睿智的年轻人。那双盈盈星眸中,还承载着对汉室兴复后太平盛世的期望,承载着功成身退后从赤松子遨游山间的潇洒。这时,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无论听郭嘉说了多少宿命难逃的话,仍旧坚信着,汉室可兴,天下可平,天命可违。

至于再次见面,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久到岁月如刀般将记忆与现实割裂,他费了很大力气,都未能将那鞠躬尽瘁的丞相与今日这如同狐狸一般狡黠灵动的年轻人当作同一人。

“在下诸葛孔明,敢问先生名讳?”

“司马仲达。”

“原是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家乃儒学大族,诸葛亮早有耳闻,而对于这位二公子的传奇事迹,也多少了解一些,好奇心自然也就重了许多,“亮有预感,今日一别,亮与仲达定有再见之日。”

“懿亦然。”然而,急着和曹丕汇合,将郭嘉带回去的司马懿并无做多闲聊的意愿,

“那,后会有期?”

诸葛亮有些遗憾的点头:

“好,后会有期。”

说完,二人拱手告别,一向潇湘,一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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