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强忍着脚伤和胸口的疼痛,推开扶着的小太监,迈着稳健的步子,向着奉天殿而来。

“小天师,烦请在殿前等候,咱家入内禀报。”总管太监对王凡小小年纪,忍着重伤稳步而来,胸口更是泛起血色暗赞不已,因此口气除了客气外,又多了三分敬意。

“劳烦公公了。”王凡站立殿前,也不去里面看,理了理衣衫,等待召见。

“宣龙虎山小天师张懋丞进殿!”

尖锐而又极具特色和穿透力的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一瞬间,殿内安静下来。

王凡不用看也知道,所有的人此时都向着门口看来,等待着自己进去。

“终于来了...”

几经生死的王凡此刻十分的平静,对于见到建文帝和建文朝群贤们没有任何的畏惧。

“小天师,请。”身边的小太监恭敬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凡再次理了理衣衫,恭敬的向着小太监回了一礼:“有劳公公。”

而后迈步走进殿内。

果如所料,无数双眼睛向着王凡看来。

此次建文中秋大宴,人数极多,奉天殿虽然地方够大,却也装不下满朝的文武和皇亲国戚们。

因此能够坐在这里的,也是经过了筛选,西半殿坐着的乃是老朱家的亲戚们,多以勋贵将门为主,坐在首位的正是曹国公李景隆。

王凡虽然目视正前方,但余光扫过去,见到男男女女的宗室们几乎没有熟脸,唯一认识的也就徐增寿兄妹,俩人坐在第三排的位置,却也只是一扫而过。

却没有见到常吕,王凡只是稍微疑惑,以为是自己没有看到他。

东半殿坐着的乃是建文朝的百官,多以文臣为主,坐在主位的乃是兵部尚书齐泰,让王凡诧异的是,黄子澄这老小子居然也在。

文官的阵营里,虽然也只是一扫而过,但熟脸就比较多了。

除了高翔和曾凤韶外,王艮这个闷葫芦居然也在,只不过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若非见到自己进来,几人冒着失仪的风险微微起身,王凡还真看不到。

“小天师,不可目视圣上。”一旁跟随的小太监见王凡瞪着眼往殿上看,吓的赶紧悄声提醒。

虽然明朝并没有像清朝那样,把“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写在律法中,但面圣时,臣子直勾勾的奔着皇帝看去,也是不允许的。

王凡也不着急,反正一会让自己说话时,自己还是能看到皇帝的。

微微低头,跟着小太监慢步前行。

“小天师,可以停下了。”走了几步,小太监停了下来,悄声说道。

王凡这才明白,这个小太监是专门跟着自己教授礼仪的,想来是有人安排,心中愈发感觉事情不对。

若非没有这个小太监,自己少不得会被安个殿前失仪的罪过。

看来这朝堂之上,除了想杀自己的,还有想帮自己的。

徐增寿和曾凤韶等人没有这个本事安排这样的小太监,看来多半是那个能有豹韬卫护卫的常吕了。

“小天师,该下跪,口称拜见太后、陛下。”小太监又悄声吩咐。

王凡照着做了,那小太监方才退到一旁。

“起来吧,哀家早听闻龙虎山小天师神机妙算,今日终于是见到真人了。”高殿上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听皇帝说你受了重伤,身子不便,吴总管,赐座吧。”

“想来这就是吕氏了。”王凡没有殿前奏对的经验,小太监也不会教自己怎么奏对,当下只能随心所欲的发挥了:“谢太后,谢陛下。”

心里却疑惑:“朱允炆这孙子是个哑巴不成,老子谢你,你怎么一声不吭?”

随即想到史书上对这位建文帝的描述:温文尔雅、优柔寡断,性子比较文静...

可文静不代表哑巴啊,当下只能按住疑惑,准备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果不其然,不等自己这边坐下,那边黄子澄出列了:“太后,娘娘,臣黄湜有本上奏。”

王凡没有坐下,站了起来,向着黄子澄看去,没想到最先出头的居然是这老小子。

看来和自己想的一样,黄子澄和齐泰这是又穿一条裤子了。

也是,建文三驾马车中的其中一辆,现在被自己弄去了荆州,没了方孝孺争宠,俩人和好如初,也在常理之中。

“黄公,今日乃是中秋佳节,陛下白日里就说了,今日宴席,没有君臣,与民同乐,既是没有君臣,哪里来的有本可奏?”

谁成想,坐在左边上首的曹国公李景隆反而直接打断。

“这是?”王凡有些搞不懂,自己和李景隆只是见过几次面,没有太大的交情,他怎么会为自己说话?

“曹国公此言差矣,今日虽然乃是中秋之日,但事关国本,岂可不奏?”黄子澄马上正气凌然的反驳。

王凡愈发的搞不懂了,不过是自己的身份,怎么还能牵扯到国本的问题?

“曹国公,既然黄公有话要说,那便让他说一说也无妨。”高殿上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沉稳平和,上位者的气派十足。

“想必这就是朱允炆了...”王凡一愣,只觉得这人的声色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脑海里冒出常吕的面貌,又觉得不对。

常吕那小子说话像是火烧屁股一般,动不动就急躁的要上房,和沉稳平和一点也沾不上边。

他想要趁机抬头瞧一瞧,刚有这个动作,谁知那小太监鬼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边,悄声道:“小天师,不可抬头视君。”

王凡只能作罢,向着黄子澄看去。

谁知老头并不看自己,走出队列来,冲着高殿上道:“太祖皇帝在时,曾有法令:天下僧道田地,法不须卖。僧穷寺穷,常住田地,法不须买。如有此等之人,籍没家产。”

“当年太祖皇帝待天下僧道极厚:钦赐田地,税粮全免;常住田地,虽有税粮,仍免杂派人差役。然今有不法权贵,勾结奸僧恶道,将名下田产以赠施的名义,寄到庙观之下,躲避赋税,以谋私利,置于国法不顾,其中凶恶者,所匿良田竟有十万亩之巨!”

“此乃详细奏表,望陛下明鉴!”黄子澄双手高举奏折,语气极重。

两边原本看热闹的官员,尤其是勋贵这边,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本来只是看热闹的,却没想到热闹还没看,自己先成了热闹!

朱允炆去年的时候,就打算给江南四地减免赋税,以彰显新皇的恩德。

文官们自然十分的欢喜,毕竟朝中的官员籍贯大多都在这四地之中,对于这个政策那是极大的欢迎。

但勋贵们却很是反对——倒不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而是羡慕嫉妒恨。

明朝规定,有功名的读书人是可以免税的,民间百姓之中不少人将自己的田地记在这些读书人名下,以躲避税收。

而这些官员们的子弟、门生大多都是读书人,所以每个官员家中的田地通过运作,几乎都不怎么交税,当然洪武朝的时候,这种现象极其少见。

但朱元璋晚年时,精力大不如前,没办法做到事无巨细,被欺压了几十年的文官们大着胆子开始私下操作。

朱允炆当了皇帝之后,士大夫们都知道他的性子,又有黄子澄和齐泰两位在朝中镇着,士大夫阶层像是报复老朱一般,疯狂的吞并田产,隐瞒赋税。

虽然朱允炆当了一年左右的皇帝,但这种风气却是达到了高潮,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士大夫们甚至有互相攀比的心,唯恐自己的田地比其他人的少,让人笑话。

建文朝时,更有官员们私下开玩笑,嘲笑那些胆子小的,难道还害怕太祖皇帝复生么?

而勋贵将门们也眼馋文官们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只是苦于一没有这种便利,二没有那么多的可以免税的读书人。

因此便将目光盯到了老朱很是重视的道士们身上:太祖是有旨意的,和尚道士们的田地也是不用交税的。

至于说老朱规定的是皇家御赐的田地不可以交税,他们可不在乎,反正自己把名下田地挂在寺庙道观名下,谁还敢真去查是不是御赐的?

大明国土虽大,但良田有数,那边士大夫们已经抢占了先机,吞并了不少的田地,勋贵们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发财之路,岂能不卖力?

双方甚至暗暗较劲起来,更常有争抢田地而大打出手的事发生,只是这些事上不得台面,吃了亏的也不敢上报喊冤。

这也是为何文武之争能够闹的那么厉害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政见不同,还不至于撕破脸,可涉及到利益之争,那可是稍微不用心,便是白花花的银子流到别人腰包里了。

“胡说八道!”勋贵之中马上有人沉不住气站起身来高声呵斥:“一派胡言!入...”

显然这人也干了此事,恼怒起身,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差点连脏话都说出来。

黄子澄的这番话,像是一滴水掉进油锅里,原本很淡定的勋贵们马上骚动起来。

王凡则冷冷的看着突然乱了的场面,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字来:党争!

果然是党争!而且还是涉及到实在利益的党争!

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为何那封檄文来的如此巧,为何那壮汉非要自己亲手写了认罪书才可以。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自己从始至终,压根就没有被他们看在眼里。

常吕说的没错,他辩解自己是不是张懋丞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场建文朝的第二次文武之争的漩涡里,他这个假冒的龙虎山小天师只不过是士大夫们污名道士的棋子而已。

檄文是真是假,就算今天在奉天殿里辩的清楚,也无所谓。

士大夫掌握着这个时代的话语权,只要他们把今天的过程宣传出去,隐掉结果,谁还在乎真假?

那时,天下之人只知道,龙虎山的天师蒙受皇恩,却恩将仇报,不仅欺君,而且还帮助藩王造反,更是给造反的藩王写檄文——谣言就是这样,拼凑到一起,没人在乎真假。

一个不忠不义却代表天下道家的龙虎山,干出了吞并良田,违背国法的事,简直不要太合理。

可是,他们就真的一丁点不在乎,毁了龙虎山的道义,会给皇帝的合法性带来多大的毁灭性打击么?

王凡看着义愤填膺,甚至跃跃欲试要和勋贵们理论的士大夫们,马上得到了答案:

他们不在乎国家毁不毁灭,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恍惚间,他本能的抬头向着高殿上看去,身着龙袍一脸淡然的常吕坐在龙椅上,正与之对视。

王凡瞪大了双眼,实在是无法把那个性格极其跳脱的常吕和眼前这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史书上描述:温文尔雅的建文皇帝联系到一起。

“史书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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