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王凡对常吕的话虽然吃惊,却并不意外。
从自己今日遇袭,到檄文传来,时间卡的很巧妙,显然是有人精心设计的。
既然要设计这些对付自己,舆论上必然也得有所动作——舆论战并非现代社会才有的,封建社会就已经很成熟了,比如——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是借用王道大义这杆大旗。
朱棣的“靖难清君侧”也是如此,而污名化,则是舆论战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手段。
想要攻击一个人,先从他的私德入手,一旦给对手扣上行为不检点,生活作风有问题,甚至性生活不能自理,这样一个人他的所言所行还有可信度么?
朱熹便是典型的例子,宋宁宗庆元年间,以外戚韩侂胄为首的韩当针对宗室赵汝愚为首的赵党发动“庆元党禁”,攻击赵党的精神领袖朱熹时,不从他的学术专业入手,而是大肆宣扬他娶尼姑、睡儿媳,以至于朱熹最后被贬罢官,门人遭受牵连。
自己与齐黄二人虽不是党争,但他们的路数就是党争的套路,杀人、污名、定罪。
这污名的前提一定是要将自己的罪名搞的满城风雨,刚刚高翔看着自己时,王凡就感觉他有话要问,只是人多,自己身体有恙,他忍住了。
要问的,肯定就是常吕说的这些信息。
也就是说,此时,金陵关注此事的人,已经全都他叫王凡,来自荆州,煽动湘王造反。
“怎么?”常吕见王凡不说话,笑了起来:“被我戳中了心思,无言以对了?”
王凡盯着他,忽而问道:“皇帝下令开宴了,你怎么不去?”
他一直在猜测这人的身份,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史书上有常吕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也是,常遇春死的早,他的闺女作为朱标的媳妇,死的也早,常家一脉在大明初期几乎就是吉祥物的存在。
老朱为了彰显自己乃是厚待功臣的君王,对常遇春这些死的早的开国将领们后代们,十分优待。
常遇春庶出的大儿子常茂却结交胡惟庸,以讨其生母封夫人的诰命。又奸宿军妇,及奸父妾,荒唐至极。
洪武二十年跟随冯胜征伐纳哈出,常茂还抢马、抢妇人,又将欲降的纳哈出砍伤,几乎误事。
冯胜因他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闯了大祸,被绑到金陵,老朱也只是革其爵位,没有要他性命,又把常遇春的二儿子常升封为国公。
老朱对常家的后代算得上讲究的很了。
在某种意义上,常家和徐家是一样的,都属于国公,又都是皇亲国戚。
常家与朱标一系捆绑,徐家与朱棣一系捆绑,因此朱棣登基后,常家又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后代,因此慢慢的被边缘化了,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录。
王凡虽然熟知明朝历史,但对常茂和常升的儿子却没有任何的印象,但可以肯定,以此人的作派,多半就是这俩人其中一个的儿子。
此时建文朝,不管怎么说,朱允炆的嫡母,正儿八经的皇太后乃是常家的闺女,眼前这个家伙的姑母。
虽然姑母死了,但情分还在,人家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那种宴会,不去也罢。”常吕摆了摆手,很是无奈的样子。
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不屑:“我也是抽空跑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专门来救你,你却还不领情。”
“清者自清,待会到了御前,我自有辩词。”王凡没有领情,建文群贤们的操作,实在是有点秀,完全和历史上那些正儿八经的朝堂斗争不是一个套路。
就好比自己是手法高超、意识预判无敌的职业选手,结果对面的走位极其耿直,直来直去,把他闪的根本不敢多想。
也许人家的手段就是明面上的这些呢?
“不管你说什么,都不可能赢的。”常吕又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王凡早就发现,这位常公子,只要自己不听他的话,他就十分容易急躁。
那种极其没有理由,无端的急躁。
“你越是说自己就是龙虎山的小天师,死的越快,越不可能翻身。”常吕语速很快,一副恨不得掐死王凡的样子。
“为什么?”王凡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家伙好像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常吕生气道:“你关心这些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废话,老子的生死就在今晚,我怎么不关心?”王凡也没有好气,他还没见过这种人,想帮就帮,不帮拉到,自己也没求着你,既然想主动帮人,何必还不让人领你的情?
常吕跳了起来:“放肆!你居然敢对我自称老子!”
“抱歉,是我不对。”王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对方态度虽然不好,却没有说脏话,自己先涨了一辈,确实不对。
常吕:“...”
“算了,我时间不多,你年纪还小,很多事对于你来说,太过深奥,你也把握不了。”常吕叹了口气:“你只需要知道,一会面圣的时候,一定不要承认自己是龙虎山的人,只说是我的弟子就可以。”
“我若是救了你,你真想报恩的话,就好好读书,争取三年内考个状元...”常吕语重心长的说着,顿了顿:“你虽然聪明,但状元是考不上的,若是能考个进士,便可以。”
王凡无法理解常吕的动机:“我被造谣考科举的事,是你告诉高翔的吧。”
“算是。”常吕也不否认:“高翔此人,我还是知道的,若是他知道一件事,那最多一晚,整个金陵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
“那你能告诉我,为何要执意让我考科举么?”
“一半为了我,一半为了方先生。”常吕叹了口气,像是触碰到了极其伤心的事。
“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么?”王凡被气乐了,怎么感觉这常吕说出这话来,好像他和方孝孺是自己的父母一般。
“你若是真有这心,岂会沦落成道士,去给人家做奴仆?”常吕白了他一眼。
而后站起身来:“好了,不和你多说,我要马上走了,记住,一会不管发生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胡说八道,更不要把我来见你的事说出去。”
不等王凡再问,常吕转身离去。
文楼里再次安静下来,没多会,那问事的小太监回来了。
“小天师,奴婢问了,说是临时钩去了你的名字...”他面带愧疚,王凡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有谢了他。
小太监又歉意道:“本来早该回来的,只是在外面被豹韬卫的军爷们拦住了。”
“哦?他们现在还在外面么?”
“刚走,不然奴婢也进不来。”
“豹韬卫...”王凡喃喃自语:“这姓常的好大的气派。”
豹韬卫是皇帝的亲卫,历来只护卫皇帝,当然皇帝若是看重某个人,让豹韬卫护卫也是常事。
这常吕能够被豹韬卫护卫,说明他在朱允炆的心中地位很高——至少明面上如此。
原来是可以影响皇帝的人,难怪敢在自己面前打包票。
不多时,外面响起悠扬的暮钟声,这表示宴席开始了。
王凡静静的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就听楼外响起脚步声,随后一个总管太监模样的内侍带着一群小太监进来。
这群小太监提着食盒,来到了王凡面前。
不等王凡反应过来,总管太监见了礼,一声令下:“摆上。”
那群小太监将食盒里的食物端到桌上一一摆好。
“这是?”
“小天师,老祖宗说了,陛下圣谕,今日里没有君臣,来的都是客人,岂有让客人空肚子的?”
王凡知道他嘴里说的老祖宗乃是吴亮,心中一暖:这老太监倒是会做人。
菜肴十分的丰盛,摆放也很讲究,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酒菜上齐,太监们转身离去,王凡请一直在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一起入席,那小太监连道不敢。
王凡也没有再邀请,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这小太监若是真入了席,只怕下了桌就得拉去挨一顿板子。
当下也不客气,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吃饱了方才能够面对建文朝的群贤。
有伤在身,王凡吃的很慢,这算是他来到此间吃的最丰盛的一顿了,吃到最后,自嘲一笑:“自古以来,死刑犯上刑场时,都会吃一顿好的...”
他放下筷子,理了理衣衫,坐下来等候召见。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钟声再次响起,小太监道:“这是百官去奉天殿面圣见礼去了。”
王凡嗯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又过了好一会,门外响起脚步声,走进几个太监来,为首的正是刚刚送饭的内侍。
“咱家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来请小天师。”
王凡有些意外,怎么是太后的命令?
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辛苦公公。”
“谈不上辛苦,来人哪,扶着小天师。”总管太监倒是客气,让人上前搀扶着王凡,出了文楼,奔着西边的奉天殿而去。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钟左右,雨过天晴,空气沁人心扉,夜空如洗,偌大的皇宫内十分的安静。
月亮撒下一片清光,流的满地亮堂,从文楼到文华殿有一条长长的石路,两边种着些许疏桐,八月十五的月亮将圆未圆,他抬头看去,正见那盘明月挂在梧桐梢上。
盛暑已过,又来了场秋雨,走在深宫之中寒意颇深,王凡走了几步,觉得胸前伤口隐隐作痛,连有些痊愈的脚也跟着酸麻起来,知道是刚刚这一番闹腾,动了新伤和旧伤。
心里有些感伤:“衣薄冷风欺啊...”
随后又想起靖难之事的朱棣,以八百士卒起兵,每一场战斗不都是生死绝境么?
心中感慨:“王凡啊王凡,你前世读史时,每尝赞叹乌巢时的曹操、白沟河时的朱棣、成皋时的刘邦,他们哪一个不比你现在更凶险?若他们都如你这般,还未战斗便自怨自艾,岂能成就一番霸业,青史留名?”
只觉得前世里熟读的历史全都浮现在脑海中,燃起斗志来:今日危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搏一搏,在这大明天地里闯下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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