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2009年的那个冬天,陆志泱还有更棘手的情况要面对,就是这个叫程络的小姑娘。她的思绪总是有点跳脱,陆志泱教她怎么用办公系统的时候,程络指着他的鬓角说,“陆队长,你这里有白头发。”这让陆志泱有口难辩,他觉得自己这几根白头发差不多是可以注册商标的程度了,换了谁刚认得他总会提这么一句,好像这世界上少白头的就他一个人似的,而且他明明也不是“队长”。

一开始他还打算纠正,时间久了他想,算了,随她去吧。无论如何,这个程络的笑容很阳光,有双弯弯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边一厘米的地方有对称的、不太明显的梨涡。

然后他就想起了他的姐姐。汪茗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梨涡,只是随着年纪增长,她嘴角的皱纹是更明显的。也不知道他们一家是否还好?他的外甥女是不是长大了一点?还有那个穿着蓝白格子四角裤的家伙……

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了。临走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邮箱地址,但陆志泱没有查邮箱的习惯,他们上一次通信已经是几个月前。不知道顾瑢还在给李奥当家教吗?雅各布是否还在纠缠他……?

课业繁重、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有没有再去黑山,就在那片湖边上望着水花消失在远处?

夏天总是稍纵即逝。

一开始,龚世荣每隔两天就给他打来电话,通常是在晚上,用他以前的手机号码。他们会聊个十几分钟,话题一般是生活、工作或是女人。这让他猝不及防,因为他实在没想到龚队长是那种能和别人敞开心扉的文艺中年,就好像遇上了小时候看的港片里那些落魄黑帮老大悄悄袒露自己内心的柔软小角落似的。陆志泱寻思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中年男性之友了呢?只可惜大部分时候,他都没办法和龚队长共情,只剩这男人在他的电话对面喋喋不休。

过了一阵,差不多是这年年末,龚队长突然失联了很长一段时间,隔了很久才给他打来电话,还换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让陆志泱误以为是推销电话所以没接。紧接着这个号码发了条短信进来说,志泱,接电话啊。

是龚队长,声音不知为什么沙哑了一些。他困惑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龚队长却岔开了话题。

这个老刑警张口就说,“志泱,最近家人都还好吧?”

陆志泱感到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回答,还好。

“自从经历了这个案子,我就发现家人真的很重要。”龚队长的声音好像部件锈掉的留声机,干涩、苦闷,令人恐惧。

“队长——”他隐约觉得龚队长精神状态不太对,“你家里人还好吧?”

“还、好还好。”

龚世荣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您这是喝了?”他即刻问道。

“志泱,常回家看看,准没错。”

然后电话对面就响起了《常回家看看的旋律。

龚世荣确实没少喝。

那天晚上,龚队长拽着他絮絮叨叨了大半个钟头,从他女儿出生的时候六斤三两,到他老婆今年在学校评职称,再到女儿的男朋友他怎么不满意,聊得最多的则是他当年和老婆是怎么相亲认识的,去了哪家餐馆第一次约会、又是怎样互生好感,什么时候结婚。陆志泱没见过这阵仗,只会闷头嗯嗯啊啊地应着。

他记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下旬,临近圣诞节,具体是几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却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周四。

那天之后,龚世荣再也没有联系他,当他回拨这个电话号码的时候,被提示它已经成了空号。

他自然明白家人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什么他每周末都要回家度过。他的父母住在北边的夜华山附近的别墅区,离市区比较远,而他独居在观港区离单位比较近的一间二居室公寓里。这栋公寓是他父母搬家去夜华山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标准的二居室,是早年父亲在溟港卫生局的时候分到的房子。他读大学之后父亲决定将这套房子重装一下,好像在那时候就已经预见了他将顺利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刑警似的。公寓的风格整体偏向中式,并不是陆志泱太喜欢的类型,但他想母亲在这之中费了不少心思,无论什么装修风格都不影响居住,也就默许了。

龚世荣的絮叨还在回荡着,此刻的房间显得有些空旷。下班回家之后他通常在书房打游戏,客厅的电视也开着,为的让耳边有些声响。现在,那些声响与龚世荣的话重叠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平日少言寡语还有些性格古怪的五十岁男人变得如此瞻前顾后。

疑虑逐渐从他脑海深处袭来。

电话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那让他稍微解脱,却在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时下意识冒出一些厌倦。

他们不是那种说两句话就会吵起来的家庭,他很庆幸,但这更助长了母亲对于他或者父亲的依赖,每天晚上例行公事一般的通电话操作就是这么来的。

电话接通的时候,轻微的电波声与他的呼吸相伴,回荡在寂静的公寓中。他磕绊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喉咙好像被扼住,最后还是挤出声音来。

“妈。”他说。

那些老生常谈随即冲进他的耳朵里。

今天忙不忙?周末什么时候回来、你爸想你了,晚上在单位食堂吃的吗?吃腻了妈就过去给你做,不要对付……你们领导走了你工作受影响吗?要注意安全、阳阳,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同事?你小姨今天给我打电话,说要给你介绍个女孩,条件不错,985大学生呢,哎、我是为你好——

“妈!”

好啦好啦,我不啰嗦了……

他洪亮的声音在客厅里有了细碎的回音。

“你们想让我回去的话,我明天就回去看看你们吧。”他说。

他想,母亲在电话那头可能感动得快要泪流满面。这个二十出头却在她看来还在青春叛逆期的宝贝儿子居然能主动提出回家看看了。她可能会在内心这样雀跃地想。于是电话对面的母亲话头更打开了,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几天的见闻,即便很多事昨天在电话中已经讲过。

她说,你爸这两天肠胃不太好,一把老骨头,还非得坚持健身,而且天天像他们公司那些小年轻似的坐班,我说你都是五十多的人了,总该把位置让出去,可他不听,你也知道他的,什么事不是他自己做都不放心——

还有呐、他总念叨你姐姐,她不主动联系咱们,你夏天从茗茗那边回来之后也没讲什么,他总念叨茗茗怎么样了,今天一大早打了越洋电话过去,原本担心茗茗不愿跟他讲话,结果她大概是家里出了点变故,倒是拉着我聊了一阵……

“等等、妈,你说什么?”他打断了母亲的话。

“茗茗没跟你讲吗?唉,这姑娘从小就乖巧懂事,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倒是跟我还算贴心。”

母亲温暖又柔和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在他耳中开始变得刺耳起来。

“茗茗说,她知道自己老公喜欢出去沾花惹草,持续很久了,只不过最近太过明目张胆。”母亲继续道,“我就说,人家老外开放,和咱们中国人不一样……”

“这和人种没关系,”陆志泱很急切地打断她,“人渣就是人渣。”

“阳阳,别这么说。”母亲的声音很轻,像被阳光晒了很久的羽毛,“有空的时候去问问你姐姐,毕竟她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这么多年,一直这样跟你爸生着隔阂,也不是个办法。他毕竟也是茗茗的爸爸。”

他嘴上应着,思绪却那样迅速地,几乎一刻也不耽误,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夏天。

具体来说,是那个下午。就是他吃完午饭回到位于帕罗奥图黑山脚下的姐姐家中的那个下午。那座小镇的天空总是那么近,像是被靛蓝色油彩染过,让他忍不住抬手去触摸。然后他试图开门,却险些和顾瑢撞了个满怀。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雅各布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光着身子,壮硕的身影遮住从客厅闪烁过来的所有阳光,而他挡在顾瑢和雅各布之间,像个英勇的骑士,怒斥着说,“你离他远点。”然后他们抢了雅各布的车,开进黑山。

如果当初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所见告诉汪茗,结果是否会有不同?他想,或许真的没什么不同了。汪茗一直以来确实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知情总比知情活得容易点。”他想起顾瑢说的话。

或许,有太多人是心知肚明却装糊涂地活着了。

那段日子,他那位总是时刻过度紧张的新同事好像画风逐渐正常了,她不再一直盯着他看,也总算有别的同事告诉她陆志泱并不是队长,但她还是继续管他叫陆队长。

“干嘛还要管我叫队长?”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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