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志泱迫不及待地在内心踏起小碎步。“我的外甥女呢?我可爱的外甥女呢?!”

汪茗咯咯笑出声来,“别急,阳阳。”她故意没把手机上女儿的照片给他看,冲他挤眼睛,那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闪着欣喜的光亮,“你的外甥女要保留她的神秘感。”

机场外,临近晌午的阳光已经很热烈了。

到了汪茗家的时候他胡乱把行李箱搬到门廊里的储物间就扭头跑进房间。他很期待能见到他那个三年未见的小外甥此刻的变化有多达。储物间那里被堆满了外甥的玩具,断了头的哥斯拉或是缺胳膊的变形金刚。

他的姐夫正在客厅坐着看帕罗奥图每日邮报。“嗨,雅各布。”他用有些生疏的英文招呼道。

“你好!兄弟!”雅各布热烈地用已经变得相当流畅的中文回应,依旧顶着那足以做他父亲的年纪欣然和他称兄道弟。他们两人用着彼此的非母语问候了两句,他就穿过客厅,从落地窗来到后院。

“李奥!”他喊道。

他的小外甥英文名叫Leo,但陆志泱通常叫他的中文名,也就是音译过来的李奥,因为姐夫碰巧姓“李”。

那孩子坐在泳池旁一米高的跳水台上,惊叫一声,欢天喜地从跳水台上蹦下,朝他飞奔而来。

阳光很刺眼,他的视野突然被迷住。

那跳台上还有一个人,只穿着一条蓝白格子的四角裤,弓着**的身子,一只腿曲在身前,另一只挂下去,摇摇晃晃,脚尖若有似无地点着水。那人在看他,背着光,浑身被照成褐色。

“哈喽。”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让他瞬间收了刚才百无聊赖的样子变得有些局促。

这个穿四角裤的朝他招招手,看上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中生,冲他腼腆地笑笑。

“阳阳,这位是李奥的家教。”汪茗介绍说,“他来这边留学的,我请他暑假来教李奥中文的。”

四角裤从台子上跳下来,露出一个局促的笑脸,“你好,我叫顾瑢。”他说,“我也是溟港来的,咱们算是老乡啦。”

不知为什么,陆志泱看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但记忆里他的确没见过这么个人。一个远在美国的留学生,就算是同乡,在溟港这样人满为患的大都市,要见到一个人可能会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缘分。

“你们岁数差不多吧?做个伴。”汪茗介绍道,手不闲着,偏要给他背上推那么出其不意的一下,让他没反应过来脚下磕绊了一步,径直朝着对方跌跌撞撞扑了过去。好在他不是个练习走路脚下拌蒜的婴幼儿了,而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谢天谢地。他在离这个顾瑢跟前差不多不到半米的地方稳住了自己的重心。那人却朝他伸出手来,好像要扶他站稳,脸上的笑容变大了,双眼眯成弯弯的一条缝,露出两颗倒三角形的、不太整齐的兔牙。

“小心点,不要掉到池子里去了。”顾瑢握住他的胳膊肘,刚巧就抓在手肘的麻筋那里——怎么会这么巧?下一秒陆志泱在内心呐喊着,胳膊突然传来一阵无法忍受的酸麻,那让他的动作更剧烈了,基本上是手臂一挥,比广播操的伸展运动还要标准,完美的体操动作,中国队打满分。

于是再下一秒,这位天赋异禀的陆姓体操运动员,甩开了顾瑢的手之后,又以相当标准的跳水动作后仰着偏离了直立的重心,就这样与地面的角度越缩越小。

“噗通”一声,他掉进了泳池,就在来到姐姐家的第一天。

汪茗惊叫了一声,随即岸上的两个人开始大笑。原本已经跑到后院门口的小外甥返回来,也加入了笑声的行列。

“喂——?!”

拜托了,嘲笑他这种事就不用特意折回来加入了吧。

“就当洗澡吧。”那个穿四角裤的家伙蹲在泳池旁,飞挑着的眼角翘进被风吹散的头发里,他的眼睛那么亮,像背荫中从树叶缝隙里透过来的阳光。“坐了这么久的飞机,身上很脏的吧。”

“洗澡也轮不到你把我推下来啊喂?!”

四角裤笑得惊天动地,直接蹲坐在岸边,蓝白格裤子被打湿了,黏在他的屁股上,“我是要扶你的,你把我甩开了——”

阳光突然被遮住,是小外甥的身影扑下来,正砸在他身上,更多水花溅起来,而他整个人被蒙进水里。汪茗的骂声从水面上传来,很闷、由嘲笑变为恼火,她喊道,“这样很危险、臭小子,快回去学习!”

而他终于扑腾着水冒出头来,大口喘着气,幸亏靠近岸边的泳池并不深,他的脚掌稳稳地踩在水底瓷砖地面上,那让他惊魂未定地蜷住了脚趾……紧跟着水波荡漾,是顾瑢沉入水中,然后冒上来,头发被打湿,厚厚一层贴在他的额前。

“你不会游泳吗?”这个人抹了一把脸,在皮肤上留下斑驳的水渍,睫毛被凝成浓密的几簇。

陆志泱不是没学过游泳,但水性这个玩意好像就没刻在他的基因里,可笑的是当年他老爸给他起名字还特意考虑了他“命里缺水”这件事。看来他命里缺的水这辈子也补不回来了。他难以启齿道,“怎么啦、又不是必须要会游泳才能怎样。”

顾瑢又笑了,眼里闪过伶俐又幸灾乐祸的光,让他很恼火。

——有什么好笑的?人总是有不擅长的东西。他在心里骂道。

可泳池里溅起不大不小的白色水花,那个人游走了,波纹间的身影像模糊的鱼。

很多年后,陆志泱还是会记得这一刻的画面。人的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也许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会忘得一干二净,拿着手机跑进厨房的时候却忘了自己实际上是要去上厕所这种事他岁数大了之后没几天就要犯一回,但很多年前的这一天却好像电影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记得有个人站在高台上,肩胛骨肩从薄薄的T恤后面耸立着,好像两座孤单的小山,被晒黑的皮肤上总是浮着一层薄汗,又被加州盛夏热烈的阳光蒸发干净。

在那之后的漫长余生里,他所见过的阳光很少这样热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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