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陆志泱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空出了三周的时间,跑到美国旧金山探望刚生产完的姐姐汪茗。飞往美国的前一天,他去观港区分局提前办了些手续。从警局出来的那一刻,他把大门拍了下来,打算到了美国之后给汪茗看个热闹,结果被门口站岗的警卫误会,神态相当严肃地呵斥着不让他拍照。那警卫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消减了他一大半的气势。

陆志泱费了很大功夫才忍住没说话。

等三个礼拜之后,我穿着警服再来找你算账。他内心煞有介事地想。

姐姐汪茗和他同父异母。当年,陆志泱的母亲怀了他,父亲便和前妻离婚了,汪茗转而随了母姓,和生母留在合肥生活。陆志泱能记起来的他们姐弟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五岁的时候,他隐约记得大概是暑假,汪茗从合肥来溟港旅游。那是某个周末,爸爸带着他们姐弟俩一起去溟港游乐园玩了整整一天。那天,汪茗玩得并不尽兴,因为她这个臭弟弟死活也不敢坐过山车,而爸爸告诉她,要照顾弟弟,不要任性。

那天是姐弟俩第一次合影。如今那张照片还被放在相册里,不知丢到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去了。照片泛黄,他们两人的脸很模糊,陆志泱手上拿着冰激凌,而汪茗则噘着嘴很不开心。

陆志泱出生在9月12号,他长大后才得知,国庆节假期爸爸就把汪茗接来溟港,在他没满月的时候就抱过他了。汪茗说,你那么小,特别轻,一使劲就能扔出十米远。陆志泱吓得魂飞魄散,大骂说原来我刚出生就差点折在你手里。

汪茗的笑声像风铃一样不停地回荡。她白了他一眼说,当然了,你这臭小子把我爸爸抢走了,我那时候可恨你了。

不过啊,世事难料。谁能料到那个小家伙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奶声奶气喊一声姐姐,她就心软了。

陆志泱十三岁的时候,汪茗留学美国,攻读生物化学博士,在1999年,即将迈入21世纪,是个人心惶惶又对未来充满期颐的年代。亚洲金融危机刚过,美元兑人民币汇率在那几年经历了疯涨,大部分人的月薪只有几十块钱,几乎没有人能出得起国。汪茗比较幸运的是,她拥有一个九十年代初下海做生意相当成功的父亲,他提议为汪茗担负在美国读书的生活费,却被她拒绝了。

她对父亲说,不用了,学校会给课题费,我还申请了助教岗。我已经成年了,咱们互不相欠。

父亲那双很浓的眉毛皱起来,嗤笑几声,“茗茗,不用跟爸爸客气。”

她还是没有接受父亲的提议。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在金钱上亏欠她父亲这样的人。最终,汪茗拿着大学期间攒下来的钱换成的三百美金,登上了前往旧金山的飞机。

彼时的汪茗当然没有料到,她这一走,就在大洋彼岸的那座城市彻底扎根了。

对于远在美国的汪茗来说,她相当庆幸自己有个还挺聊得来的弟弟。陆志泱和她相差了快十岁,他们两人出乎意料却没什么代沟。他们每个月都会互通电话,如胶似漆地比亲姐弟还要亲。不过汪茗去美国读博士之后就不像以前有寒暑假一说,从陆志泱上中学开始,他们就没怎么再见面,直到他考上大学。

大二那年暑假是陆志泱第一次去美国,也是他们姐弟两人时隔六年之后再次见面。她相当惊讶于自己这个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弟弟居然去读了警校,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他们的父亲居然支持这个,而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们的父亲一定对此另有所图。他不会无缘无故同意让自己的儿子去读警校。

汪茗对此深信不疑。

而陆志泱不需要知道这一点。她看着自己这个六年未见的弟弟,从初一的时候那一米六的身高一下子窜到了一米八,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壮实了不少,鬓角带着几丝小时候还不明显的白发,沉稳地微笑着,细长的眼角刺进鬓间。

这是一张和他们的父亲并不太相像的脸,但脸上的笑容总让汪茗胆寒。那是一个几乎从她那个亲爱的老爸脸上复制粘贴过来的微笑,笃定、自信又高高在上,这让她总是记起曾经听到别人描述儿时的陆志泱用过的两句话:“年少老成”,“将来必定和他爸爸一样成大器”。

于是,她发现自己这个弟弟分外热爱着他发白的鬓角,并骄傲地将它们展示给全世界。

这个想法更深、更残忍地刺痛着汪茗,一次又一次。

博士毕业之后,汪茗在旧金山当地的一家药企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个年代留学生不多,外国人在美国的工作政策宽松,她很快就在这座城市安定了下来,还因为工作原因认识了一个牙医,是个美国人,比她大八岁,他们相处不到一年就结婚了。

为什么当年会那么快结婚?汪茗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每年回国休假的时候,一提到她的终身大事就以泪洗面的母亲。

母亲哭得梨花带雨,跟她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怎么能二十八岁还不结婚?我在你这个岁数啊,你都八岁了……

然后就是母亲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要给她介绍对象,说女孩子读什么博士?家庭更重要的啦、在美国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行?

就连陆志泱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都说教道,姐,我爸总是问起你,他让我问问你怎么样了,他很想你的。你最近还好吗?我爸说他有个合伙人在旧金山,他的儿子还不错——

她妥协了。

如果说一张结婚证能让她耳根子清静些,而这个美国人待她很好,那彻底安定下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结婚之后,汪茗再也没回过国,有了孩子就把工作辞掉当了家庭主妇,还把已经退休的母亲接到旧金山住了一阵子,顺便帮忙照看外孙。为了居住方便又互不影响,汪茗给她在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2006年,陆志泱在国内读大二,汪茗跟着丈夫搬去了帕罗奥图PaloAlto,在离斯坦福大学不远的一处僻静又富裕的社区买了一栋二层小楼,那年暑假,她第一次邀请陆志泱来美国做客。

汪茗和他们的父亲很像,浓密的眉毛,有神的、眼角上挑着的桃花眼还有窄窄的鼻梁都和父亲如出一辙。但陆志泱的长相却随了他的母亲,有些淡的弯眉,细长条的双眼,眼型像柳叶似的,嘴唇很薄所以笑容总是不很显眼。如果不特意说的话,实在看不出汪茗和他有着血缘关系,连汪茗的丈夫都这样慨叹过。

“尼们凉个不像新——接弟。”这个美国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他确实有在努力学中文了。

汪茗的丈夫名叫雅各布·李JacobLee,一个典型的美国白人,身材健壮,棕发碧眼,一副黑框眼镜和络腮胡。

“中文学得不错,兄弟。”陆志泱会这样回答。

当然,在2009年,他来到美国的目的却意义非凡。走下飞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期待着,汪茗在机场出口朝他飞奔而来。已经三年未见的他们久久拥抱在一起。

“状态不错嘛。”他说。

很难相信半年前的汪茗刚刚生完孩子,如今又重新拥有了她原本又瘦又小的身材。她相当伶俐地捏着他坐了十二个小时飞机油光满面的脸。

“你状态也不错嘛。”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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