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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记得当年,皇帝第一次被送到我面前的时候,还是在未央宫椒房殿。”

“当时,皇帝只有巴掌大小······”

自顾自退到后殿,又等候着身后的刘胜跟上,待刘胜搀扶着自己在榻上坐下身来,窦太后便以满是唏嘘得语调,开始回忆起过去的往事。

“当时,应该是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吧?”

“眨眼的功夫,居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皇帝,已经长成了丈夫——我刘氏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而我这瞎老婆子,也早就已经老了······”

听着祖母这没由来的一阵唏嘘,刘胜只觉心中一阵,面上却也不忘客套着‘皇祖母不老’‘皇祖母肯定长命百岁之类’。

只是窦太皇太后,却显然‘志不在此’。

准确的说:窦太皇太后召刘胜到这后殿,也绝不是为了简单地回忆过去······

“窦完,是故去的兄长:南皮侯窦长君的妾生子。”

“照理来说,南皮侯家族的人,历来被兄长以忠君奉上之道教导,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如今既是做了,我也不多过问,皇帝说是什么,我,也就信什么。”

“只是兄长南皮侯辛劳一声,血脉不过窦彭祖、窦完二人留存于世。”

“窦完死了,窦彭祖,皇帝可就万万碰不得了······”

“总归要给我兄长留一支血脉,留一支能奉上血食香火的子孙后人?”

听闻此言,刘胜只强笑着点点头,却并没开口。

南皮侯窦长君,是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兄长,且已经故去。

留存于世的唯二血脉,虽然庶子窦完即将因太仆马政之事而死,但嫡长子、二世南皮侯窦彭祖,却是已经在奉常的位置上稳坐十年之久。

听着似乎没什么奇怪:在九卿位置上坐十来年,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

但别忘了,窦彭祖所坐的位置,可是九卿中在职死亡率最高的奉常!

什么意思?

举个非常简单地例子。

某一天,刘胜心血来潮,想去太庙、高庙祭奠祖先,这时候,就需要奉常属衙安排所有的礼数。

这些祭祖的礼数,严苛到什么程度?

——在祭祖过程中,太庙、高庙内的任何一盏油灯灭了,斩!

——整个奉常属衙,包括奉常本人,杀无赦!

——谁来求情都没用!

盖因为在这个世代,于祭祖过程中发生的任何一点意外,都可以给天下人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这样的遐想,便将极大程度的动摇皇帝的统治根基,以及法统来源:祖先。

你去祭高庙,油灯灭了,这是不是太祖高皇帝,不认可你这个不屑子孙呀?

你去祭太庙,突然吹起一阵风,这是不是太上皇,对你这个混账东西有怨气啊?

可千万别觉得这种荒唐的话没有人相信!

想想当年,颠覆嬴秦百十年基业的,可是一句藏在鱼肚子里的‘大楚兴,陈胜王’。

要想避免类似的事,也在自己统治下的汉室发生,唯一的选择,就是甩锅。

只是这样一口锅,谁碰谁死。

自有汉以来这六十多年,前后近二十人奉常,或者说以前叫‘太常’,其中便有四人,死于类似的祭祀事故。

只是青史之上,并不会记载太常某某、奉常某某,因为在祭祀过程中灭了一盏灯、起了一阵风而死,而是会被记载为‘突发恶疾’‘暴毙而亡’,乃至于‘知天命’‘寿终正寝’。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杀一个臣下,对刘汉皇帝而言,几乎是毫无操作难度的事。

——先任命此人为奉常,然后三天两头祭个祖、告个庙就可以了。

换个角度来说,窦彭祖能在奉常的位置稳坐这么多年,自也不是因为先帝和刘胜懒,不愿意去祭奠祖先,而是因为先帝和刘胜,都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包庇’窦彭祖。

毕竟再怎么说,窦彭祖也是窦婴之后,窦氏外戚唯一能拿出手的牌面。

真要让他死个莫须有,那窦太皇太后的盛怒,绝非这人世间的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窦完出了这样的事,袁盎,当也是活不了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窦太皇太后再度开口,语调中也重新带上了些许试探的意味。

只是刘胜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知道皇祖母是在考校自己的业务水准,便也赶忙正了正身。

饶是早有腹稿,也仍不忘细细思考一番,再措辞片刻,方郑重其事道:“太仆马政,系天下安危于己身,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若大张旗鼓的查办太仆上下,恐怕会生出不小的动荡。”

“反之,又恰恰因为太仆马政太过于重要,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孙儿还不从重查办的话,往后的太仆马政,只会愈发让天下人感到失望。”

“在孙儿看来,这也正是皇祖母没有让廷尉去治窦完的罪,而是让窦完去宗祠受罚的原因?”

轻声一语,引得窦太后缓缓点下头,刘胜再继续道:“所以孙儿认为,此事既不能高调,又不能不高调。”

“具体而言,便是对外放出消息:太仆袁盎体弱多病,告老还乡,再委任新太仆,皆新太仆的手以整合、调任的名义,大肆整治太仆上下。”

“而对内,就不需要再顾着朝堂的体面了——孙儿打算将发生的所有事都拟为公文,发放给我汉家千石以上的每一个官员,将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将窦完、袁盎的下场也写上公文,若皇祖母恩允,还可以对窦完、袁盎等一干首恶者抄家······”

说到最后,刘胜的音量也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望向祖母的目光中,也不免带上了些许迟疑。

抄家,在封建时代的每一次出现,几乎都是和‘灭族’紧密联合在一起的。

对窦太皇太后的族人抄家,几乎意味着当着窦太皇太后的面,要断窦氏某一支血脉。

此事,刘胜要做。

但做之前,必须得到窦太皇太后的首肯。

至于袁盎,从刘胜那句‘必须让每个人,都知道窦完、袁盎的下场’就不难听出:袁盎的下场,绝不会比必将跪死在窦氏宗祠的窦完好到哪里去······

“由衙役抄家,终归是不体面。”

“外人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皇帝想要粉饰的太平,可就要弄的天下人尽皆知了······”

“这样吧。”

“过几日,我让南皮侯带着我窦氏宗人,亲自去窦完的府邸,去查抄其府内。”

“公文之上,皇帝还是可以写‘查抄了窦完的府邸,搜出了所有赃款’之类。”

“至于窦完贪墨的部分,没能从其府上抄出来的,由长乐宫补吧······”

“——皇祖母······”

“不用再说了”

···

“族中子侄做出这样的事,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能好生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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