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和此时虽害怕,但却也坦然,哈哈一笑道:“本来我就是要死的人,怎么死也都是死。死在海上兴许还能留个全尸,胜过在街市上被一刀砍了头去。只是累的前辈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在下只能来生图报了。”
船工也笑了起来,道:“公子长得文文弱弱,却倒有那刀口舔血之辈的豁达,佩服佩服。我九条町卫活了几十年,坏事好事都干了不少,最后能认识公子也算是幸运之至。”说到此处,他心念一动,从固定在甲板上的一个木箱中拿出了黑黝黝的一大段木头,递给了周天和。
“周公子,用缆绳把这木头绑在胸前。这是巨浮木,身上带着它,保证沉不下去。只要能在海面上飘着,就算船破,也未必不能活命。”九条町卫道。
周天和连忙推辞,道:“九条前辈,这是你救命的东西,我不能要。”
九条町卫笑道:“我方才说过,我这辈子坏事好事都干了不少,什么时候干坏事,什么时候干好事,全凭心情,只是近二十年坏事做的少了些。不瞒公子说,我本想做件坏事,自己绑着这巨浮木溜了,然则看公子如此豁达豪爽,我转念决定做好事了。我九条町卫少时锦衣玉食,而后家庭生变,沦为匪寇,好几次都该被人一刀砍死了。到了老来,蒙黄员外照拂,有了份吃喝不愁的差事,简直是从老天手里偷了十年阳寿,也算活的尽兴了。周公子你尚年幼,还是多活些年岁的好。周公子,不必推辞了,绑好巨浮木如若最终逃得命去,还请周公子告知世人,倭人虽凶蛮,但却不尽是无恶不作之徒。”
周天和长叹一声,一躬到地,说道:“大恩不言谢。九条前辈舍己为人的事迹,周某如能活着上岸,定是尽力传扬。”
九条町卫一笑,拍了拍周天和肩膀道:“你快把巨浮木绑上吧,咱们撑不了多久了。”
说罢,九条町卫跳上船头,开始大声的唱着什么歌谣。
周天和七手八脚的绑好了巨浮木,正想再跟九条町卫说些什么,结果一个巨浪打来,周天和立时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周天和隐约闻到身边有淡淡的脂粉之气。
“是了是了。”周天和心道:“绿菡和春絮两位姐姐这是又买了新的香粉了。”
一想到这两位日常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婢女,周天和心中一片暖意。
呼看来是什么全家下狱,什么怒海逃生,那都是一场恶梦啊。
周天和缓缓的睁开眼睛,但却吓了一跳。
这不是自己的卧房,床边站着的,也不是绿菡和春絮,而是两位从未见过的女子,全穿着淡黄色的衣裙,腰悬长剑。
“郝师姐,他醒了。”个头较矮的女子说道。
“嗯。祁师妹,你还说他是倭人?我看不像啊。”郝师姐打量着周天和。
“两位姑娘,在下姓周,大都人士,是汉人,不是蒙人更不是倭人。”周天和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祁师妹退后了一步,手按剑柄,面如寒霜的说道:“你身上绑着的那巨浮木,只有倭人海盗才有。你既不是倭人,何来此物?”
周天和只得将海上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祁师妹听完,将信将疑的问道:“倭人也会做出这种轻生重义的事情?”
郝师姐道:“想是这位九条前辈在中土住的久了,也被教化的脱了倭人的蛮气。”
周天和忙附和道:“正是正是。九条前辈汉话说的好极了,混若跟海边渔民口音毫无二致。”
祁师妹冷笑了一声,道:“这种人才最是奸恶不过,装作咱们同胞,实则是倭寇内应。”
郝师姐轻轻握了握师妹的手,微笑着对周天和说道:“我这位祁师妹啊,全家都死于倭寇之手,所以对倭人自是恨之入骨。亏得公子你的穿着不似倭人,否则祁师妹看到那巨浮木,只怕就一剑把你杀了。”
周天和心头一紧,赶忙陪笑道:“万幸,万幸。多谢祁姑娘不杀之恩。”
祁师妹哼了一声,道:“你还是谢郝师姐吧。若不是她拦着,我必定在海滩上就直接一剑刺死你了。”
周天和忙行礼道:“多谢郝姑娘救命之恩。”
郝师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好姑娘坏姑娘的,听着就让人觉得好笑。周公子啊,你既然已经醒来,那就劳烦跟我们走一趟吧,去见见咱们的掌门,看看他老人家将如何发落你,如何?”
“甚是,甚是!”周天和笑道。
周天和此时才发现,这位郝师姐居然跟自己的身高也相差无几。
在两个女子的带领之下,周天和来到了一处大殿之外。
这大殿形制朴实,但却挂着一块黄澄澄似为黄金打造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金光四射。
周天和内心暗道,这四个字拿来当匾额可真是颇为粗俗,但却也有着一股豪气。
“周公子,这就是咱们金山派的金光殿,是掌门召见人的地方。”郝师姐低声对周天和说道。
“多谢郝姑娘告知。”周天和道。
“哈哈,又是好姑娘坏姑娘的。”郝师姐又笑出了声来,周天和脸红不语。
这金光殿中也无太多家具摆设,只放了十几把椅子,每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穿着淡黄衣服的人。
居中的椅子上端坐的那人五十岁不到年纪,面貌清癯,温文尔雅,但目光里却有着一股子威严之气,想来就是金山派的掌门了。
郝祁二女把周天和带进殿来,行礼之后,郝师姐朗声说道:“掌门师叔,昨日我与祁师妹在海滩上救回来的公子已然醒转,还请掌门师叔示下该如何处置于他。”
那掌门打量了一下周天和,语声柔和的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周天和忙跪下,答道:“在下周天和,大都人士。”
他话声刚落,侍立在掌门身后的众弟子之中,就有人“咦”了一声。
掌门头也不回,说道:“淑琴,你认得这位周公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弟子从人群中走出,行礼之后恭敬的说道:“回掌门的话,淑琴两年前去大都打探姜师哥的消息时,曾在周公子府上蹭吃蹭喝了几个月,颇得周公子父兄的照拂。淑琴也曾传给了周公子几招咱们的入门功夫以资报答。”
周天和讶异不已。这位淑女婷婷袅袅,虽算不上绝色美女,但却也颇有风韵。周天和实在是记不起家里有过这样一位女子住了好几个月。
难道她是哥哥的众多情人之一?却又不像。哥哥从来不会把这些露水情人带进府里来。
淑琴对周天和微微一笑,道:“周二公子,两年不见,长大了许多呀。我便是那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张老三。不知当年张老三教公子的那几招剑法公子还记得否?”
“啊!张老三!”周天和愣住了。
这张老三当年自称是个破落户,会几手拳脚功夫却一贫如洗。周天和的父亲看“他”虽样貌枯瘦猥琐,但做人却算是机灵,所以便收做门客。
张老三擅赌,且极好色,很快就跟周天和的哥哥周天庆攀上了交情。两人经常一同去汗巾儿胡同逍遥自在。
张老三的确传给了周天和几招剑法,但那之后,没过几天“他”就不知去向。周家门客来来去去数百人,多一个少一个周玉成根本也不放在心上,所以这猥琐的张老三不辞而别谁也没当回事。
没成想,天天流连于花街柳巷的张老三却是个美貌年轻女子所扮。
周天和瞠目结舌,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掌门看了周天和那尴尬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周公子请勿见怪。咱们门下的张淑琴张女侠,江湖人称千面观音,最是擅长扮做他人模样。”
张淑琴忙行礼道:“掌门过誉啦。淑琴在这恳请掌门收留周公子在岛上并传他武艺。周公子全家被歹人陷害,当下已尽数判了斩立决,家产也已全部充公。淑琴曾受周家的恩惠,无以回报,只能求掌门助他报仇雪恨。”
“啊”周天和听到张淑琴的话,泪水直流了下来,更咽道:“张张女侠,他们他们真的都是被判了斩立决?”
张淑琴眼圈一红,说道:“小女子哪敢胡编乱造。公子入狱那天起,刑部就已经决定要判全家处斩啦,只是写作公文颇费了不少日子。”
周天和怔住了,随即悲从中来,跪地不停磕头,说道:“求掌门收我于门下,周天和虽不才,但也将尽全力诛杀害了我们全家的奸贼!”
掌门点了点头,柔声道:“周公子节哀,你既被冲上本岛,又恰好与本门弟子相识,那自是有缘。淑琴,你还没收徒弟吧,叫周公子做你的首徒如何?”
张淑琴赶忙双手乱摇,诚惶诚恐的说道:“禀掌门,淑琴除了那家传的变装把戏,实在是一无所成,怎可贸然收徒误人子弟。更何况淑琴年龄与周公子也差不许多,这这”张淑琴一边说着一边脸上腾起一朵红云。
“师父,弟子不才,愿斗胆成为周公子的师父。”掌门左手边坐着的大汉站起身说道。
“大鸿,你若不才,那咱们门下就没人算是个才了。你既愿意收周公子为徒,我这做师父的也觉得甚好。但不知周公子意下如何?”掌门微笑着对周天和说道。
周天和忙砰砰有声的磕头,朗声道:“多谢掌门师祖!”
金山派虽然戒律森严,但却也没太多臭规矩,于是周天和就在这殿上认了金山派掌门吴文远的首徒宋大鸿为师父。
既然已经成了一家人,大家也就嘻嘻哈哈的引荐起来。
周天和此时才知道,郝师姐名为郝秋霞,祁师妹名为祁萱灵。她们两人都是掌门吴文远师弟的女弟子,所以此时一论,却都成了周天和的师姑。
“郝师姑,这下你可放心了,什么好姑娘坏姑娘的,我是决计不能再叫了。”周天和找了个机会,在郝秋霞身边低声说道。
“嗤,没人在近前的时候,你还可以叫我好姑娘呀。”郝秋霞笑道。
“不敢,不敢”周天和诚惶诚恐。
在金山派之中,宋大鸿武功仅次于掌门,但很可惜他却并不太懂如何教好徒弟。
金山派武功拳脚内功源自少林,剑法源自崂山,一稳重一轻灵,放在一起练,原本就不太容易上手。
宋大鸿性子直爽急躁,如果发现徒弟们的功夫长期没有进境,他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鞭打责骂。他出身贫苦,全靠着一股子拼劲儿才将武功练好,因而在他眼中,如果武功一直没有进步,那只有一个原因:不够刻苦。
周天和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练武,他倒是尽力修炼,但始终也就在宋大鸿的九名弟子中排在中游偏下位置。
宋大鸿每次考教完周天和的武功,总是摇摇头说道:“天和,如若你只为了在江湖上混个一席之地,这样也就足够了。然则你是为了替全家报了深仇大恨,这点功夫却是决计不行的。”
周天和惭愧自责,却也无济于事,依然总是处于中下游。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张淑琴带回来的消息说,周家的情况不明不白,虽然斩立决的判书已下,但却从未听说周家任何人被行刑。周氏全家实则已经处于生死不明的境地。
武功的进境与家族的境况都令周天和郁郁寡欢。两年来,他就靠去岛上一处极为偏僻的海滩枯坐平静心情。
这一日,阳光普照,海浪轻拍,一如金山岛任何一个静谧的下午。
突然,周天和似乎看到了一艘船影。
“该不是又有人被风浪吹到了这里吧。”周天和心道。
一艘几乎已经粉身碎骨的小船,但风帆却还依然存留。
船上没有任何船员。
“原来是空的”周天和刚准备弃船回岸,却听见底舱之中似有人喘息的声音。
的确有人,而且还是个小女孩。
她也就十岁年纪,披散着头发,身穿粗布衣服,缩在底舱的角落里抖个不停。
周天和忙走到她身边,柔声道:“已经靠岸了,不妨事。”
小女孩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周天和心里一荡,暗道:“她的穿着如此奇怪,又听不懂我说些什么,大概是个倭人吧?我听说倭人虽语言与中原迥异,但文字却相近,我为何不试试看?”
周天和用手指沾了些水,在底舱甲板上写道:“名甚,何来。”
小女孩看了看那些文字,用清脆的声音低声说道:“路里卡。卡沟西马。”
周天和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于是示意小女孩也用水写字。
小女孩点了点头,在甲板上写道:“琉璃香。鹿儿岛。”
“哈,鹿儿岛,这名字倒也可爱的紧。岛上是不是全是鹿呀。”周天和微笑着问道。
小女孩茫然。
周天和把双手张开放在头顶,模仿鹿角之形,晃了几下。
小女孩莞尔一笑,在甲板上写道:“否。鹿儿岛无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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