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嫌我出身低贱,不愿赐名么?”

“决计不是。在下才学粗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起名字。”

“我可是连一丁点书都没读过呢,随便什么名字都好,总胜过一辈子被人叫二妮子。”

“那”周天和看了看四周,接着说道:“现下时局暗无天日,人人都盼望拨云见日重见光明。在下就斗胆送姑娘一个小名为明儿吧,讨个好口彩。”

“明儿,明儿,赵明儿,好名字!这可不是什么小名儿,我这辈子都叫做赵明儿啦!”小姑娘拍着手笑道。

“哎呀,姑娘你也不必太把这当回事在下就是随便说说。”周天和听到“一辈子”三字,瞬间也就羞红了脸。

“为什么不当回事?你真的以后不娶我?”赵明儿那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惊讶。

“赵姑娘,在下已有婚约在身。我若非要娶了姑娘,那姑娘的名分始终只能是个妾。姑娘仙子一般的人物,实在是不该受此薄遇。”周天和苦笑着说道。

那黄家三小姐,性子乖张狭隘,还带着家传的三分市侩,实在是不如眼前这位赵姑娘可爱,但那又如何?周天和反正是没有勇气违抗父母之命。

“嗯。知道了。周公子,大恩不言谢,明儿无以回报,但愿来生能投胎到个好人家得以侍奉公子吧。我倦了,想去打个盹,请公子恕我不能相陪。”赵明儿眼眶中光影盈盈,似有泪珠将要落下。

赵明儿入内休息,但周天和却依旧怅然驻足庄门之外。

“我该不该把这姑娘带回家呢?兴许黄三小姐也不会在意我有个侍妾吧。她的父亲可是有九个妾外加不知道多少外室呢。”

“可是,她比黄三小姐漂亮太多,她必然容不下这样一个美貌的侍妾。”

“就算黄三小姐可以容得下她,但这么漂亮的明儿姑娘,一辈子不给名分,身份只能等同婢女,这未免也太对不住她了。”

“陈妈妈虽然对我很好,但真的也会好好照顾素昧平生的明儿姑娘么?”

“明儿姑娘生的这么好看,万一以后被陈妈妈许配给了一个丑八怪,那可怎么是好?”

正在胡思乱想中,四个人骑马奔到庄前。

一男三女,皆着劲装且用黑巾遮住了下半边脸。

“啊,响马强盗!”周天和内心不由得一紧。

“官人,有没有见到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女孩,面白如玉,一笑两个酒窝?”那男强盗用蒙古话问道。

“没见到。”周天和自然而然的也用蒙古话作答。

男强盗跟身旁的女强盗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点头之后,男强盗立即就从马上飞身而下,双手直插周天和的咽喉。

周天和一惊,心里完全不明白为何这人一来就痛下杀手。他向后退了半步,举手格挡。

男强盗“咦”了一声,硬生生把双臂收了回去,用蒙古话问道:“你师父是谁?”

“我没有师父。”周天和答道。

他的确没有师父,府上来自天南海北的武师各自教了他一招半式,但他却并未拜任何人为师。

男强盗皱了皱眉,接着又以杀招攻上,周天和仓促招架,全然顾不得使出的是哪门哪派的何等招式,反正想到什么就用什么,姿态难看至极,如若有位武林宗师旁观的话,非给立时气的口喷鲜血不可。

二十招过完,男强盗又收了手,操着蒙古话用惊异的语气问道:“沧海天尊是你的什么人?”

周天和使劲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什么沧海天尊。”

男强盗回头望了望依然骑在马上的青衫女强盗,似乎在寻求指令。

“犹豫什么?不杀还留着过年么?”青衫女强盗用汉语说道。

男强盗点了点头,再次欺身向前痛下杀手。

周天和一边手忙脚乱的抵挡一边大喊道:“在下与各位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男强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攻势愈加猛烈。

马上似是首领的女强盗冷笑了一声道:“看你这身穿着,必定是鞑子大官家的子弟,像你这样的,咱们见一个杀一个。”

周天和忙分辨道:“我不是蒙古人,我是汉人。我姓周。”

男强盗又停住了手。

女强盗首领又冷笑道:“呵,怕死要装汉人了是吧。在城里欺负汉人时候的霸道劲儿去哪了?你蒙古话说的那么好,还想说自己不是鞑子?”

周天和指了指身前的男强盗,说道:“这位大哥还不是蒙古话说的字正腔圆,但他也不是呃,鞑子啊。”

“哈哈哈哈哈。”男强盗大笑了一阵,用蒙古话说道:“我就是蒙古人,只不过不给官府卖命而已。你就不要抵赖了,不是蒙古人,蒙古话根本说不到你这么好。受死吧。”话声未落,他的拳头就直奔周天和的太阳穴而来。

周天和大惊失色,赶忙躲闪,结果头上的斗笠帽落下,露出了他的发髻。

男强盗一愣,再次罢手不攻,回头对女强盗首领说道:“他确实是汉人。”

女强盗首领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天和,说道:“汉人又如何。掠走赵家妹子藏起,也必定不是良善之辈。”

周天和正在盘算这些人对赵明儿是敌是友,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郑姐姐,这位周公子是好人。”

被称为郑姐姐的女强盗首领眼睛一亮,赶忙下马,拉掉遮脸的黑巾,奔向赵明儿并把她抱在怀中。

“二妮子,姐姐来的太晚,让你受苦了。”“郑姐姐”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

“郑姐姐,若不是这位周公子慷慨相助,现在我就已经身陷汗巾儿胡同了。你们不要杀他好么?他真的是好人。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明儿。”赵明儿微笑着说道。

“郑姐姐”擦了擦眼泪,走到周天和跟前,跪倒在地说道:“请公子宽恕奴家郑秀娘冒犯之过。奴家得到消息说一个鞑子华服少年带着赵家妹子出了城,只道是歹人拿住了她欲行不轨。奴家一众人等,誓死拱卫赵家妹子,公子既与她有大恩,那也自然是我们的恩人。”

周天和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便赶忙也跪下,说道:“大家都是为了帮助赵家妹子,谈何冒犯啊。什么恩不恩的就休再提了,我只是看明儿孤苦,不得不出手相助。”

“嗤”骑在马上的另外一个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你跪我,我跪你,郑姐姐你跟周公子是要拜天地么?”

郑秀娘脸上一红,赶忙站起身来,低声说道:“公子别把这臭丫头的话放在心上,奴家会去仔细撕烂了她的嘴。”

周天和哈哈一笑,说道:“既然都是朋友,那就请进庄子里盘桓片刻。各位请放心,这是我乳母所居之处,没有外人。”

四个“强盗”除了遮脸的黑巾,随着周天和步入了庄中。

周天和命小厮准备了一桌酒席,但四个“强盗”却肃立一旁,说什么也不敢入席。

赵明儿倒是大大方方的坐在了周天和身旁,说道:“各位哥哥姐姐,不必拘于礼数,请就座。”

四人一齐躬身谢恩,这才坐到桌边,但依旧表情恭谦,看上去像是赵明儿的下人一般。

周天和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明儿不明明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么,怎么这几位武功高强的男女却对她如此的尊敬。

好在还没等周天和开口询问,周秀娘就已经抢先问道:“周公子可知赵家妹子是何等身份?”

周天和摇摇头,说道:“我只以为她是乡农之女不过这说起来也有些蹊跷,寻常乡农家的女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绝伦的美貌?”

赵明儿看了周天和一眼,脸红着垂下头来,笑而不语。

周秀娘也笑了笑,说道:“公子,赵,难道只是寻常的姓氏么?”

“啊那是前朝皇帝家的姓氏。”周天和道。

“正是!赵家妹子乃是恭帝瀛国公的嫡传后代,是现下唯一幸存的大宋宗室。”郑秀娘肃然道。

“啊!”周天和一惊,不由得把杯子里的酒浆溅出了许多。赵明儿的袖子已然被酒打湿,但她却对周天和嫣然一笑,意为:我不在意。

“鞑子皇帝阴险狡诈,逼恭帝娶了两房蒙古妻子,意图污秽咱大宋之宗室。然则恭帝英明机智,绝不掉进鞑子皇帝的温柔陷阱。恭帝虽被重重监视,但也在民间寻了个干净的汉人女子,让她生下了大宋赵氏真正的传人。而这人,就是赵家妹子的祖父。”

“祖父最后几年跟我说过的话,我原以为只是昏聩谗妄之言,但现在我却知道,他老人家明白得很!”赵明儿肃然说道。

“极是!赵家妹子,郡主殿下,现下为情势所逼,还请妹子跟咱兄妹几人相去。这民间啊,是不能再呆了。”郑秀娘恭敬但却不容置疑的说道。

赵明儿果然要跟着郑秀娘一行人去了。

周天和怅然若失,但却也浑身轻松。

“周公子,周哥哥,救命赐名之恩,明儿永世难忘。”赵明儿本已骑上了马背,但看到周天和失魂落魄一般的眼神之后,赶忙下马。

“郡主殿下,切勿折煞小可。在下那随口起的名字,郡主殿下自不必放在心上。”周天和苦笑道。

“咱家的基业都没了快一百年啦,还说什么郡主不郡主的。我宁愿宁愿”赵明儿实在不能把话说完,只红着脸瞧了一眼周天和。

“郡主殿下”

“周哥哥,不要再叫我郡主啦。我我这辈子,也只是你的明儿”赵明儿低声说道。

周天和心情激荡,浑身颤抖,浑不知该对赵明儿说些什么。

赵明儿微微一笑,握了握周天和的手,随即朗声说道:“郑姐姐,我们走吧。”

“你保重。”周天和此时泪水已经涌上。

赵明儿却不作答,只是捏了一下周天和的手指,然后对他嫣然一笑。

走了,真的走了。

周天和此时只觉得自己可笑。

“明儿实则明艳不可方物,你就真的只觉得她只是个农家女子么?”

“你这不长眼睛的混蛋,还兀自在那想着怎么能让明儿郡主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侍妾?”

“明儿勇敢温柔刚毅大方,这岂是你周天和这个脓包可配得上的?”

想来想去,周年和越来越觉得自惭形秽。

金子银子,周家自是不缺,但总归说到底也就是个投靠鞑子的暴发户而已。

周天和猛饮了几壶老酒,昏昏沉沉的上马向大都城内的家宅驰骋而去。

周府,富丽堂皇,但在周天和眼里,这一切的盛景只是浮云。

下人看到二公子归来,自是喜笑颜开,但在那谄媚的笑容之下,忧虑的阴云难以化开。

周天和急急忙忙的来到家中的主厅。

父亲和哥哥果然都端坐其中。

看到他们神态如常,周天和松了一口气。

“爹爹,阿哥,我回来啦。”周天和一躬到地。

“弟弟,听说你收了个姿容绝世的小女孩,她在哪?”周天庆微笑着问道。

“那个她的亲属来把她接回去啦。”

“可惜,可惜,十分可惜。弟弟,你可得跟哥哥我说实话,她真的已经被人接走?可千万别觉得哥哥我贪花好色所以撒个谎好叫我不去打你这个小娇娘的主意。”

“弟弟可不敢欺骗哥哥。弟弟在观音菩萨面前发誓,她的确是被家人接走啦!”周天和朗声说道。

“可惜,可惜。舍了到手的美娇娘,弟弟你却也过于的迂腐了。”周天庆皱着眉头说道。

“庆儿,你弟弟就这忠厚的脾性,休要再出言嘲讽了。和儿,下次可不能再管闲事了。你为了跟这女娃娃独处,让白师傅带着一众人等前去汗巾儿胡同耍子。你也不小了,难道不明白,这群奴才如果没有主子盯着,可得惹出多大的乱子?”周天和的父亲严肃却温和的问道。

“啊?他们他们做了什么?”

“不过砸了三家店,把三四个姐儿掠回府里而已。咱们周家赔点钱又算什么,但如果你不好好约束自己的下人的话,以后大祸上身可就指日可待了。”

父亲的话让周天和汗如雨下,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周玉成倒也没再责问下去,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周天和退下。

的确,在这大都城中,只要不是惹了蒙古人,周玉成都自有办法摆平。

但还没等周天和走出房去,童仆迎禄就慌慌张张的奔进,说道:“老爷,孛罗不花大人来了。”

周玉成身子抖了一抖,心想,这位太岁此时来我府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位孛罗不花大人职位其实并不甚高,只是个禁军百户。然而,却不知为何,他后台硬的非比寻常,无论在大都惹出过多大的事情,也都一直活的逍遥自在。

有人说,他实则是当朝某王爷的私生子。虽然周玉成并不打算听信此种流言,但也不得不始终对孛罗不花礼敬有加。

蒙古人不遵从汉人的繁文缛节,不等周玉成传令奉茶接客就已经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老周,我听说你这里有又香又烈的西土蜂蜜酒,今儿就上门讨几杯吃吃看。”孛罗不花一进门就大声说道。

周玉成心里叫苦不迭。

这蜂蜜酒是他手下的商队从西方万里之外的某蛮夷岛国带回,也只有三瓶而已。他原本打算想办法献给当今的皇上好换得一个世袭的爵位,但没想到横刀杀出一个孛罗不花来。

这位百户大人酒量甚好,万一把三瓶蜂蜜酒都喝的干干净净那可怎么办。

但太岁已经上门,周玉成也只能强忍怒气笑脸相迎。

周天庆亲自去地窖里取出了一瓶蜂蜜酒,而周天和也奉父命到厨房端了一大盆卤牛肉。

蒙古人,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对吃食不甚讲究只要有肉,就能下酒。

这蜂蜜酒粘稠馥郁,一出瓶口就让整间屋子甜香满溢。

“妙极,妙极。”孛罗不花端起酒杯一口就喝的干干净净。

周玉成兀自肉疼。这一口可就喝掉了至少一百两银子。

“咱知道你这玩意很贵,别担心,伺候好了咱,金银珠宝可是会像水一样的流进你老周的宅子。”孛罗不花一边说着一边又灌下了一杯。

周玉成陪笑道:“不敢,不敢。”

但他心里却祈望孛罗不花这话是真的。

孛罗不花左一杯右一杯,眼看这瓶蜂蜜酒就要见底。

这每一杯都像是吞了周玉成身上一块肉一般,他只盼望这位百户大人赶紧醉倒。

孛罗不花醉倒了,趴在桌子上宛如死猪一般。

周玉成微微一笑,对周天庆说道:“带不花将军去西厢房休息,让小莺陪侍。”

周玉成府中养了二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专门用来讨好上门“拜访”的蒙古官员。

周天庆躬身答道:“是。”

但当他的手触到孛罗不花身体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爹,他他死了”

周玉成大惊失色,忙把手指伸到孛罗不花鼻下。

没有呼吸,他真的,死了。

周天庆将孛罗不花的尸体翻过身来,但见他脸上一层黑气,口鼻都有鲜血渗出。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他这是中毒而死啊,可这酒我也喝了肉我也吃了,决计是没有毒的。”周玉成一脸惊疑的说道。

“定是有人想陷害我们。他事先就给孛罗不花下了毒,又告诉他咱家里有珍稀的好酒。这人算准了时辰,他酒一喝够才正好毒发。”周天庆道。

“就是这么回事。咱们生意做的大了,自然也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但把这人的性命栽赃在咱们家可也是太狠毒了。现下可得赶紧想想该怎么办。”周玉成使劲的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不住的在屋里踱步。

“父亲,老办法,我把他扛去汗巾儿胡同。吃喝纵欲,暴毙也是寻常。就算被看出来是毒死,那也怪不得我们身上。”周天庆说道。

“不成不成,那得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啊。”周天和慢悠悠的说道。

“老弟,最多死几个姐儿龟公,总好过让咱全家遭祸啊。”周天庆急火火的应道。

“正是。庆儿,手脚干净点,千万别留下什么痕迹。”周玉成眉头紧皱,但语声之中倒也没太多担忧恐惧。

“明白了,爹。儿子一定干干净净。”周天庆拱了拱手,这就准备把孛罗不花的尸身背在身上。

哪知周天庆还没走两步,屋门就被猛地推开。

周家父子三人全都大惊失色,因为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身穿红袍的汉子。

“是龙鳞使孩儿们,咱们周家算是大难临头了。这嫁祸栽赃的人可也做的忒绝了。”

周玉成倒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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