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前年刚来皇城,听的便是这样的消息啊?”

“老乔,快说!”

斩珀见那说书的老乔,在众人催促下,唰的一下打开折扇,等声音静了,他才慢悠悠道:“一切都要从斩家已故的斩书清说起。”

斩珀并未听说过“斩书清”的名字,却本能意识到这是自己已故的生身父亲。

只听那老乔声音悠长低沉,不疾不徐,慢慢与他描绘了一位少年英才,如何意气风发,于司天监殿选之时拔得头筹,还得了天人山赏识的一段往事。

“那时的斩书清,一步步从司天监侍诏升为司天监太史,我可是亲眼见证了。他可谓是应纪皇朝一代青年俊杰,正好应了殿选时陛下的赐字——‘少年书尽天下意,拔剑荡清邪祟影’。”

“有他坐镇的司天监,从来星象稳定,斗转有序,应纪国境内太平安康,天人山也归于安宁,并未传来什么不好的音讯。可惜啊……”

斩珀沉浸在父亲少年英勇的往事之中,却没想老乔一声可惜啊,顿了顿,竟然说道:“可惜他娶了一个来历不明三娘,生了一个灾祸之星,连累了整个应纪国!”

这边提及斩珀,老乔还没细讲,一众茶客立刻分享起自己熟知的传言。

“我虽然没有机会一见斩太史的风采,但确实听说这斩夫人来历不明。”

“何止来历不明,据说斩家与谢家定了亲事,本要结亲,这斩家忽然大操大办,把三娘子娶过门,都说三娘子连娘家都没有,是从客栈上的轿!”

“这都不算什么,居然他们儿子早产,恐怕早就珠胎暗结,有伤风化……”

人人都在谈及斩书清和谢家小姐的婚事,渐渐就要走入斩书清背信弃义,天降妖女三娘子的红尘俗事之中。

斩珀眉头一皱,尚未出声,那说书的老乔就拿着扇子猛然拍手。

“怎的,怎的,个个都清楚里面原委,不需要再听我说了是吧?那我还是继续说灵泽圣人——”

老乔一不乐意,马上有人出声道。

“好啦,是听老乔说,还是听你们说?”

“斩书清和三娘子的陈年旧事,以后再谈!先听老乔说斩家灾星。”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音渐渐消失,老乔拿捏了许久,终于语重心长的继续道:

“这斩家少爷出生之时,天人山云光初霁,青影四散,那排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次日,司天监传出天昭:‘岁星越次,天降异象,是祸非福!’”

“从那时起,应纪国里里外外都不太平,先是年年干旱,又是邻国兵扰,皇城那位与司天监久久求助天人山,却没得到半分回音。”

说书人所讲的往事,早在众人记忆里消退,但他一说,便有无数人想起,确实有过如此困难的日子。

天灾人祸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人山毫无音讯。

沉闷的气氛里,老乔说道:“三年后,那斩府冬日里竟然传出荷花香气,上空日日有群鸟盘旋,司天监将此异象记录在册,遣了数次车队前往天人山……”

他幽幽感慨,“可惜,我并不知道天人山是否有所回应,直到司天监挂起青灯笼,斩府换上白绸,我才从可靠人士之处得知——”

“原来那斩少爷提笔就能成真,能招来冬日春景,能唤来鸟群颔首,甚至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词句,预示了皇城的未来……”

茶客们听得错愕,想来没少听过斩珀传闻,却没想到说书先生讲出的可靠消息,和他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众人啧啧称奇,斩珀更是觉得奇怪,他思索片刻,扬声打破沉寂。

“要是有这般本领,怎么还没把他供起来?”

他腔调稚嫩困惑,却道出了旁人相同的疑虑。茶客们顿时明白过来,议论纷纷:

“既然斩少爷能有这种本领,怎么会是灾星?”

“预示未来,那不是和天人山神算一般,能知晓凶吉?”

隐隐还有些羡慕的意味。

“若是这凶吉未来,都是他一语成谶,以人命相换呢!”

老乔一脸凝重,说得极为果断,“斩书清本可以不死,却因为他的儿子写了判词,深夜暴毙。我应纪国本该安定平静,又因为他寥寥数句,导致干旱战乱!”

“这可不是我道听途说啊,这可是我相熟的司天监侍诏亲口告知——”

说着,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天人山的神算,确实在他诞生之时出山,给斩家少爷批了命。神算批的命,我是无福听到,但谢太史在斩书清的灵堂上,可是奉了陛下的命,复述得一清二楚!”

斩珀的悠闲在此刻绷紧,却见老乔卖起了关子,还端起了茶,细细品了起来。

幸好茶棚的茶客猴急无比,催得甚是迫切。

“谢太史说了什么话?”

“老乔!”

老乔哈哈一笑,放下茶盏,得意的唱喏道:“谢太史说——神算已经再三劝过,你们偏偏不信,此子若是提笔,必然天翻地覆,祸事连连,神仙难救!现在,应验在了斩书清身上了!”

虽然斩珀已然听过曾经之事,不觉得新奇。

但是他听了谢太史的话,觉得说书的老乔也不算道听途说,恐怕这神算确实有点儿本事,竟然与他的生平不谋而合。

想他手持神机笔,纵横三千世界,一旦查明真相,将事实书写于众人眼前,确实是天翻地覆,祸事连连,神仙难救。

不过,祸事都是坏事做尽的大恶人应得的报应,而天地翻覆不过是恶人受到报应之后恢复的秩序。

而那些修行千年万年的老神仙们,也救不了天雷神罚之下的因果偿还,直至恶徒灰飞烟灭,他们也没法向“挚友”伸出援手。

斩珀回忆起那些痛失挚友的老头子惨绿的脸,不禁笑出声。

顺才听到笑声一脸错愕,看了看少爷,又看了看老乔,怎么都想不通少爷怎么会听别人说自己是灾星,还能笑得出来。

然而,斩珀端起茶盏,悠闲自得的回忆往事,任由老乔叙说“斩家灾星”如何的可怕。

那些陈年旧事混杂着变了样的传闻,在凡俗之人听来新奇,于他而言,和斩书清、三娘子的风流韵事也没什么区别。

他觉得无趣,正想回马车算了,又见老乔喜上眉梢道:

“不过,今日这时辰了,天人山应当已经选出了那位天地清明的福德之人了吧。”

他一句感叹,勾起了斩珀的好奇。

“什么福德之人?”

稚嫩孩童一声提问,老乔看过来的视线都带着疑惑。

“小孩儿,我以为你来山青寺上香,是为了祈祷能在福安殿中选……怎么,你没去福安殿?”

斩珀眨着眼睛,单纯无辜的说道:“我刚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他年幼可爱,声音清浅,一听就像是懵懂孩童,刚从福安殿出来,并不知道殿中发生了何等大事。

茶客们了然的视线,看向斩珀,对他充满了关怀。

“福安殿就是天人山选徒的地方,你在那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决定你能不能成为仙长的弟子。”

斩珀问:“他们为什么要收徒呀?”

这话问得茶客格外激动,争相说道:“因为天人山曾传出圣音,说灾祸有天收,岁星越次之时,必有福德之人游历人间,若能入山修行,就能保佑我应纪皇朝王者心平,五谷丰昌!”

“咦,天人山知道谁是福德之人?”斩珀又问。

茶客们更加激动了。

“当然知道!自然是谢家少爷谢之漓,他父亲担任司天监太史,威武不凡,必定虎父无犬子。”

“我看那王家的子嗣也不遑多让,毕竟是王皇后的亲侄子,年纪小小,行事气派居然有模有样,仙长必定喜欢。”

“害,这又不是看仙长喜不喜欢,是看他们有没有福缘!谢家王家都是武夫武将,我想能够护佑苍生的福德之人,肯定是书香门第的洪家之子!”

“反正他们能入福安殿,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了。那斩家灾星,肯定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去不得那等好地方。”

斩珀一来一回的提问,将众人所知的事情掏得干干净净。

这些个闲来无事的茶客,个个有理有据,炫耀起自己的真知灼见,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么来回争论,斩珀知道了福安殿是什么地方,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原来这天人山的神算,不仅说他是灾祸,还要点出个福德之人来收拾他!

斩珀心满意足,忍不住勾起笑意。

在茶客争得面红耳赤之时,斩珀摇了摇头,遗憾的感叹道:

“福安殿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这三位少爷,看起来不像什么福德之人,这几天可能还要倒大霉了。”

他一句感慨,引得茶客震惊无比,一双双眼睛看着斩珀,就像看到一位童言无忌的孩童,不经意之间泄露了天机。

因为,这孩童极有可能刚从福安殿出来!

茶客们追问道:“你说什么?天人山神算已经给他们批命了?”

“仙长怎么说的?确定他说的是谢王洪三家的少爷,你没有看错人?”

这边围作一团,连稳坐桌边的老乔都皱着眉猛然走了过来。

“你在福安殿听说了什么?”

斩珀正想再骗骗他们,好多听听关于天人山的事情,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他转头一看,就见三娘行色匆匆归来。

玩归玩,斩珀可不想三娘为他担心。

“我娘回来了。”

于是,斩珀睁着一双单纯无辜的眼眸,站起来转身就走,只剩一群茶客抓耳挠腮,在后面急切呼唤。

“唉,怎么走了?”

“小少爷,说完再走啊!”

茶客们追了出去,只能见到斩珀在仆从搀扶下,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旁还有一位年轻妇人气势汹汹,策马而来,吓得他们不敢靠近。

他们站得远,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摇摇晃晃启程的马车灯笼上,赫然是一个“斩”字!

“难不成……难不成……”

茶客留在原地,脸色难看,纷纷不敢道明心中猜测,只能目瞪口呆的盯着妇人翻身入车,那斩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老乔,你说刚才那个小孩,是不是……”

他们不敢明言,老乔看了看马车,又抬眼望向远处白雪皑皑的天人山。

“今日……我好像没有见到云光初霁,天人出山……”

他手中折扇猛然一拍掌心,恍然大悟,“那个孩子就是斩珀?!”

斩府的马车一路疾驰,比来时更为颠簸。

三娘上车之后不发一言,时不时挑开车帘,查看外面情况,似是烦恼非常。

“娘,为何不去山青寺了?”斩珀佯装困惑问道。

三娘脸色凝重,仍是舒了一口气笑着回他,“有人在山青寺碍眼,懒得搭理他们。我们早些回去,娘给你做桃花糕。”

斩珀不再多问,旧日传闻盘旋脑海,那些并未细听的流言蜚语难以入耳,只觉三娘孤身一人抚养他何其不易。

什么福安殿,什么司天监,于娘亲而言都不如这马车狭窄寸土,能将他纳入羽翼之下来得安全。

斩珀能够感受到三娘的沉默怒火,便乖巧的坐在一旁,细思天人山与他的瓜葛。

灾不灾祸的,他不清楚,但这福德之人要拜入天人山,更像是皇城里面达官贵人们为自家孩童捏造的尊贵身份。

也不知道谢之漓是不是趁着这股东风,才敢如此嚣张跋扈的对待他。

可他知道,若是想重回修仙路途,他必须会一会天人山,方有机会谈及手刃仇人。

斩珀正暗中盘算如何去天人山,马车便缓缓的停了下来。

竹帘掀开,三娘下车的身影顿了顿,斩珀挑眼一看,也皱起了眉头。

斩府宽敞大门外洋洋洒洒立着数十人,车辇华丽,阵势惊人。

为首一人似是等候已久,上前拱手客气道:“三娘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三娘语气并不客气,“我道是谁,遣了人在山青寺挡路,原来是你们。”

斩珀心中温婉轻柔的娘亲,呵斥起不识相的外人,尽是倨傲冷漠。

那人竟然能忍,又是作揖。

“三娘子,老爷已经吩咐我们一定要迎你们入福安殿。时辰不早了,还请斩家少爷上车吧……”

“我儿累了,今日哪里也不去。让开!”

那人一脸焦急,拦在门口,“你们怎能如此怠慢,太史大人可在殿中等着呢!”

三娘牵了斩珀的手,头也不回走入斩府。

“那便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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