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我?”清懿缓缓启唇,冷笑道,“曲大人真的有这胆子吗?”
她目光锐利,不闪不避,与曲元德对视,眼底的挑衅昭然若揭。
可那挑衅背后,却是千百遍深思熟虑后的沉稳。
所有的咄咄逼人,不过是全盘算计好的筹谋。
“放肆!”
“哐”的一声,座椅与桌腿摩擦发出碰撞声,曲元德豁然站起身,从前被儒雅假面镇压住的深沉气势扑面而来,他目光阴鸷,牢牢盯着对面之人,视线一寸一寸刮过她脸上的神情。看似雷霆震怒,实则眼底夹杂着不动声色的探究。
“时常有哪家姑娘体弱早夭的,虽会教你外祖父母难受一阵,但是,想必闹上一场,再有你妹妹侍奉膝前,也就罢了。”曲元德笑道,“我此生原就对不住你娘,如今不过是再添一桩罪孽,等我下阴司,到她面前受千刀万剐的刑,让她恨我一恨,也是好的。”
他虽笑着,眼底却盛着冷意,眸中倒映着少女初露俏丽的脸,透过这张脸,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张熟悉的面孔——细而弯的柳叶眉,不点而红的唇瓣,如上等美玉般无瑕的姿容。
记忆里有人语调活泼,“女儿样貌像你像我都是好的,只是你不爱笑,还是像我罢!”
后来,那人不爱笑了,“咱俩一开始便错了,君既无心,何必将我骗得这样苦?你只需同我坦诚说了,我自然与你和离、”
声音增添岁月风霜,沉静了许多,“我此去浔阳,一生不必再见。你若还有对我的几分歉疚,便将这份心放在孩子身上,阮氏妗秋,在此谢过曲大人的恩情。”
……
忽然有一刹那,心内冰冷而坚固的某一处,悄然轰塌。
曲元德跌坐了回去,面容显露罕见的疲惫与颓然。
他自诩凉薄无情,却没来由的,心软。
清懿眼底的冰冷并不为他这一刻的变化所触动,她垂眸沉思片刻,正想继续攻心。门外突然传来吵嚷声,有人与下人争执,不过瞬间的功夫,那人便强硬地闯了进来,伴随着一道饱含怒气的声音。
“父亲今日若敢动妹妹一根指头,从此只当没我这个儿子!”
曲思行带着一身的汹汹气势,甫一进门便直奔清懿而来,待细细打量过妹妹周身,并未发现有何伤痕,这才缓和了脸色,关切问道:“受了甚么委屈,只管同哥哥说,我到家了,你自甚么也不必怕!上到老爷太太,下到小厮婆子,哪个给你不痛快,我一一替你出气去!”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清懿有些发怔。
这一世,她们兄妹二人分隔两地,哥哥虽每隔一年半载便赴浔阳探望,但到底不在一处长大,失了些亲近。原以为感情淡薄了,如今一听他这话,好似回到上辈子相依为命的时候。
她受尽委屈的那几年,阖家没有一个惦记着她,唯有哥哥年年来探望。曲思行一开始便不同意她与人做妾,只因她那时与袁兆情谊甚笃,又因他与袁兆相熟,知晓他的为人,这才勉强同意。起初,清懿还报喜不报忧,可后来她受的磋磨越发多,再瞒不住。
直到有一次,曲思行来探望,她卧床不起,还强撑着笑,不教兄长担心。彼时,曲思行沉默许久,冷肃着脸说了同样的话,“受了委屈,只管同哥哥说,我不管是他们是甚么来头,谁也不能欺辱我妹妹。”
清懿缄口不言,只是笑着说不曾受甚么委屈。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再搭上旁人。
袁项两家权势滔天,她不能教哥哥飞蛾扑火。
曲思行再没说话,转身便走了。
谁知,那次竟是兄妹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再听到兄长消息,她已然油尽灯枯,有人送来一束梨花,她睁不开眼,只闻得有香气缭绕鼻尖,身旁的侍女低声抽噎。
清懿问:“谁送的?”
“姨娘的……兄长。”
“为何不见他人?”
侍女停顿了很久,抽泣声越来越大,再也忍不住,嚎啕起来,“曲大人……为了将您讨出去,在金殿上长跪不起,惹怒了圣人,被下了大狱!后来……后来……”
“后来甚么?”清懿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着声音问:“我去求袁兆,会得救的,你哭甚么呢?!”
“不成了……不成了!”侍女崩溃大哭。
“项大人查出曲家谋逆的证据,已经判了满门抄斩!曲大人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说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只求留下您的性命……他说您从前在家时最爱在梨花树下玩,愿您见着这束梨花,便如见着他。不可忧思,只盼珍重,好好活下去……”
不可忧思,只盼珍重。
好好活下去……
那一瞬间,尘世中的纷扰喧嚣通通离她而去,脑海里仅剩这句话,来回晃荡。
锥心的痛猛烈砸来,教那本就如游丝的气息如坠千斤,她的喉头只能发出不成字节的气音……
这回忆如溺水般的沉痛,几乎让清懿喘不过气,直到看见曲思行完好地站在面前,她的思绪才被拉回现实。
“你这傻丫头,总瞒着我做甚么?瞧你眼眶都红了,可见是生受了不少磋磨!”
“我没事。”清懿的声音有些,“只是许久不见哥哥,一时难受得紧。”
曲思行只当她不敢说透,转头便冷着脸冲曲元德道,“父亲,当初母亲过世,您说家中没有好长辈教养,允了妹妹们去浔阳,这一去便是七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您就眼看着太太磋磨她们不成?”
“我已经在外头打听清楚了,太太想拿我当由头谋了妹妹名下的产业去,您帮谁我管不着,您手里攥着的银子我也抢不去。我只说一桩,我如今出了仕,有官身,好歹有几两银子供妹妹们吃穿,府上容不下她们,我便另立了府教她们住去,我们一干人也不在这碍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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