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襄手里还握着笔呢,身体一晃,笔也拿不稳,一点子墨直接就戳到了高悦行雪白的侧颈上。高悦行抬手抹了一把,又蹭回了李弗襄的脸上。
他的一生并没有被小南阁的那十年毁掉。
暗无天日受尽磋磨,若换了旁人,想都不敢想,能活下来都是万幸,谁还指望这一生还能像个正常人,还能建功立业。
只有他。
他还会笑,会哭。
他还敢站在阳光下,与绕身的所有不屑的目光和恶意的猜疑对峙。
他睡醒了,重获自由。
从今以后,谁都挡不住他的路。
皇上把追查刺客的事交代下去,才得空回寝宫换下沾了污泥的袍子,远远的,就看见两个孩子滚在一起嬉闹。
他问随侍的宫女:“他们在干什么?”
宫女答:“似乎是高小姐在教小殿下写字。”
不知不觉中,“小殿下”三个字成了李弗襄的专属称呼。
李弗襄顶着二皇子的名头出生,但是这位二皇子出生那日,就被皇帝从族谱上革除,连玉牒都没有上,况且,他也根本不是什么二皇子,那样称呼显然不合适。
而三皇子的皇子被旁人占了那么些年,并在陛下的默许下,招摇得天下皆知,更不适合了。
于是她们便以“小殿下”称之,说来心酸,至今仍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高悦行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皇帝。
她流畅地用哑语问李弗襄:“你能识多少字?我去给找书看好不好?”
如今住在乾清宫。
高悦行会哑语的事情瞒不过皇帝,除非她能忍住永远不搭理李弗襄。
皇上没有再多问,只是吩咐人去寻找那位曾经照顾在李弗襄身边的哑仆,同时,他终于腾出手来处理小南阁那件事的尾巴。
惠太妃到乾清宫,关照了皇帝几句,见皇帝没受伤,她也放心了。
一道来的贤妃念叨:“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刺客呢?”
皇帝微服出宫是临时起意,说走就走,而且走得低调,没有四处声张,就连她们这些后妃,也是在皇帝的车驶出宫城之外,才得到的消息。
谁能第一时间得知皇帝的行踪,并在短时间内筹划一场闹市中的刺杀呢?
贤妃又问:“刺客抓住了?”
皇上说:“跑了。”
刺客居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
贤妃:“太放肆了!”
皇上冷静道:“他们放肆也不是第一回了,此事交锦衣卫慢慢查就是了。”
慢慢查……
贤妃觉得颇为离谱。
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认回了儿子,心情格外不错,连对刺客的容忍都高了不少。
贤妃一时之间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还是惠太妃见识多,面不改色地提起另一桩事:“皇上,景门宫里那个孩子近日染了些风寒,太医说需要静养,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一顿:“病了?”
惠太妃:“一病不起。”
贤妃倒没听说李弗逑病了这件事,想必宫中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但是贤妃领悟得快,听没听说过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惠太妃说了,且皇帝信了。
皇帝淡淡道:“既然病了,那就先养着吧。”
惠太妃见天色已晚,便不多打扰,带贤妃离去。
贤妃一路上有些沉默,到了春和宫外,却不肯先回,坚持要将惠太妃送回。
冬日的夜里处处透着荒芜的味道,苍老的枯枝在星幕下,看上去了无生机,惠太妃的手炉凉了,索性扔给了宫女,说:“本来我甚少过问宫里的琐事,可今天既然话赶话说道了,我便教你一句,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
贤妃正等在这呢,忙道:“岂敢,太妃请讲。”
惠太妃眼中带笑,轻描淡写道:“皇帝杀伐决断,但终究是个人,他也难免有一念之差,或是不尽人意的时候……你跟在皇帝身边十多年了,是他最亲近的人,遇事不要总想着把自己摘出去,你给皇上一份体面,他会记着你的。”
贤妃恍然。
同样小门户出身,有的女子在皇帝身边跟了十年,仍然脱不了一身的奴性,藏在深宫战战兢兢求生。而有的女子已经盛宠在身,儿女绕膝,做了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她们拼的不是出身,而是悟性。
贤妃摸清楚自己欠缺在哪儿,恭恭敬敬地将惠太妃送回景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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