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的适应能力很强。
他能很快适应雨城一连七日焚香沐浴诵经,能适应内宅里没有手机,自然,也能在短暂的害怕之后,适应自己身边出现了一只鬼这件事。
更何况,这只鬼并不烦人。
裴策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偶尔出现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他和梦境里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太一样——这里的不一样不是指容貌,而是带给人的感觉。
那双眼里染血的狠厉,被悠长岁月打磨后变成了一汪平静的湖水。每次简书看向他的眼眸,都仿佛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人世间交叠更替后的沧桑。
而他,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这样静静的看着人间。
“裴策。”简书想找他的时候就会这样喊他,“裴策裴策裴策,你在哪里呀?”
用不了多久,或许是微雨的长廊下,或许是神龛的袅袅烟雾前,那抹白色的身影会悠悠出现,静默地看着他。
简书喊了他以后坐在门槛上,见裴策穿过长廊走过来,长长的衣袖散发着莹莹的光。
他很好看。
好看到简书会忘记他是一只鬼。
简书下意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却拽到了一团空气。
手指在空气中尴尬的握了握,简书默默收回了手问:“你刚去哪儿了?”
还没有凝结成实体,时不时需要回到地下沉眠的裴策:“睡觉。”
“你也需要睡觉?”简书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好奇问,“那,我上次睡觉做梦时会看到你,是不是因为你也在睡觉?”
不是。
那是恶鬼的情绪侵染了少年的梦境,所以他才会在梦里看到他。
但,这些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存在是什么,又要如何解释给简书听呢?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当做默认。
简书两只手撑在下巴上,歪着头看他:“你们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裴策先是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看不清楚。”他不知道,那叫不叫做梦。只是每次回到那个黑暗的世界时,和源源不断的力量一起涌向他的,会有一些破碎的、不太美好的画面。
也许真实发生在他的身上,或许是从悠长的岁月中目睹了那些。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
“看不清?那就是有啦?”简书忽然来了兴致。
诚然,他也不是非要八卦,但,闲着也是闲着,有只鬼能陪着他唠唠嗑也是好的。
“你看到了什么?”
“男的女的?”
“是你以前喜欢过的什么人吗?”
问到最后,简书都觉得对方会恼了自己。
可裴策没有。
他就像是一个宽容而慈悲的长者,静静的听他问完,而后声音毫无波澜地回复他的问题。
“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是简书今日听到过最多的。除此之外,就是“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怎么会有人对以前的来历全然不知情呢?
简书觉得裴策身上都是谜团,想要知道答案,却发现谜团自己也对自己一无所知。
他不再追问关于裴策的事,比较务实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座古宅,除了大门之外还有什么……出口、密道,暗门之类的地方?”毕竟电视剧里总是放,像这种很有年头了的古宅里,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暗道并不奇怪。
然后,他看到裴策很认真的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头。
“什么?!”简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噌的一下从门槛上站起身来,仰头看着裴策,“真的有吗?在哪里?”
简书比裴策矮上不少。但是蹦跶起来的时候,二人的距离便拉近了许多。
纵然知道少年没办法触碰到自己,终究觉得如此不太得体的恶鬼默默向后退了一步,透明的虚影朝着偏门的方向走去。
简书并没有发现裴策的小动作。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砸中,拿起架子上的黑伞跟了上去。
然后,看到了一个隐蔽在草丛中的,极小的狗洞。
简书:“……”
简书:“你不要告诉我,你说的出口是这里。”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
简书登时气成了河豚:“你觉得我钻得出去吗?!”
他就不应该相信这只失忆鬼!这个洞小的连狗都会发指!撑死钻进来一只猫吧?
“你问我,可有别的出口。”裴策温声回答,语气十分耐心。
完全没有带别人来了一趟狗洞的羞愧。
“……对,是我没问清楚。我再问一遍是我,这么大个人,能出去的出口。”简书有气没力地指了指自己。
裴策竟然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身形。大概是在他的视角里,少年总是纤弱而单薄的,还称不上“这么大个人”的形容。
而后,他郑重其事道:“你等我几日。”
“嗯?”简书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等你几日,你帮我把这个狗洞炸开?”
“等我几日。”裴策许下承诺,“我带你出去。”
这是他千年来的第一个承诺。
雨城的人类,不惜耗费六十年,整整十二次的献祭,也要获得一起祈愿的机会。而听到了他这句承诺的少年,却从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变成了一枝乱颤的花枝。
“哈哈哈哈哈哈!”
简书笑得几乎快直不起腰来。
他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抱着肚子笑了许久,眉眼弯弯连眼泪都要笑出来,最后笑够了,既自嘲又感叹地说:“说老实话。再等上几日,我可能也变成鬼来陪你了。”
显然没有将裴策的承诺当真。
还未凝结出实体的恶鬼无法离开禁锢他的牢笼。
裴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少年从杂草丛生的后院返回生机勃勃的前院,看了一场黄昏的微雨,赏了一会儿白墙上的花海,而后再一次回到黑暗。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现在苏醒的状态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但同样的,较之以往,更为虚弱。
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慢慢从这个世界汲取代替血肉供奉的力量。
-
是夜。
近日的雨城都只下着微雨。朱红色的内宅大门口慢慢走来了五六个人,停在门口。
“……武哥,我、我有点怕……”一个灰衣人压低了声音,小声对着领头的男人说。
“你怕什么!楚伯说了,那小子还活着的话,神明就不会苏醒!上次只是意外罢了,只要他还在内宅里,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再说,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你自己想想吧!”说出这句话时,阿武甚至抱着要杀了简林的心思。
他亲眼目睹伙伴被诡异的蝴蝶吞噬殆尽,连楚伯那样的存在,都失去了一条小臂。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逃进了古宅里的小子。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凭什么他就被神明眷顾,而他们却要承受失败后,楚伯无尽的怒火?
阿武心里全是怨气,一想到自己最近过得有多么不如意,立马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摸出一个对准锁孔。
躲在内宅里的三只鬼吓了一跳。
“哎呀呀,这是要干嘛啊?”胖鬼听到了锁链碰撞出的清脆声响,紧张兮兮地问,“雨城那群人不会是想进来吧?!”
“不、不可能吧!”大头鬼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内宅里还有位更可怕的存在时,反倒多了些心安,“那、那位,还在呢。”
瘦高鬼影慢慢向上飘,从高空中看向即将开锁而入的一群人。
“快去把他叫醒!”他对着离神龛最近的胖鬼说,“他们马上要进来了!”
胖鬼虽然平日里嘴欠欠的,但却是他们三只鬼里死的时间最短的那个。
魂魄被困在此处,时间越长越虚弱。所以胖鬼还是他们中间魂力最强的那一个,推倒杯盘不在话下。
“好!”胖鬼应了一声,朝着供奉着神龛的房间飘飘悠悠而去。
他不敢靠近那位所在之地,只好飘到屋顶上挪动着瓦片。
“你快一点!”瘦鬼大喊,“他们马上就进来了!”
熟睡的简书没有想到,自己下午随口说会变成鬼去陪裴策,晚上古宅内就出了事。
一开始,他是听见了一块瓦片掉落的声音。
这座古宅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里生着杂草和青苔。鸟雀总喜欢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加上终年下雨,他竟一时间没有清醒过来。
听见屋内没有动静,急得胖鬼又挪了一块瓦片摔下来,摔得粉碎。
简书猛然惊醒。
他还以为是今夜狂风暴雨,谁料坐起身来时,隐约听到了一连串脚步声。
周围漆黑一片。
简书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蹑手蹑脚爬起来,将耳朵贴到了门上。
“……武哥,咱抓了人直接杀了就是,干嘛非要带活的回去啊……”雨声中夹杂着一道压低了的声音。
来人的脚步很轻,依稀听得见有五六个。
“你以为我想抓活的?楚伯吩咐的,照做便是。”
简书屏住了呼吸。
他认出了刚才说话的人的声音。
是抬轿子的壮汉之一,后来还把他按在那个诡异的符文之上。
他们怎么进来了?
上次那样好的机会他们都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反而还关上了内宅的大门。简书都以为,他们只想让他留在古宅了自身自灭,等他饿死在里面再清扫出去。竟没想到,他们又一次派了人进来。
听语气,他们想要杀了他,但又因为楚伯的命令,暂时杀不得。
“你们,去左边。你,跟着我去那边。你,守着大门。”阿武吩咐手下的人分散开,而后径直带着人闯入了神龛旁的两间空房。
简书蹲下身,慢慢将自己往回挪。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躲去哪里。
房间很小,里面也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唯一能勉强藏一藏的,恐怕就是神龛前的那张供桌下了。
身量单薄的少年扯过毯子搭在供桌上,自己钻了进去。他知道自己这样未免太掩耳盗铃了些,但那些人就在门外,说不定等会推开这扇门时,看见神龛还能让他们忌惮几分。
简书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浑身都在发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旁边两个房间里不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武哥,没有人!”去左边的那一队搜了一圈无果,向阿武汇报。
阿武带人去了简书曾经居住过的房间。
里面还残留着少年生活过的痕迹,换下的脏衣服,留在桌上的空的木盒和盘子,扣在桌上的一本书,甚至连被子也都凌乱散着。
但除了这些之外,没有看到人。
“我这里也没找到!”有一个人去了后院杂草树木里排查了一遍,也拿着手电筒回来找大家会和。
雨夜的晚上,又是在雨城的禁地中,每一位灰衣人心里都毛毛的。
简林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开始害怕。
“那小子……该不会是被那位吃掉了吧?”有一个人恐慌地看向四周,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然就算饿死了,尸体总该在啊。”
武哥心里也有些发毛。但神明若接受了贡品,内宅会有极大的动静。这几日他一直带着人在外面守着,无论黑夜白天从未有过什么动静。
除非简林死在了哪个角落没让他们找到,不然的话,他就只可能躲在供奉神明的神龛里。
“走。”他看向中间最大的、紧闭的房间,“我们去那里看看。”
跟在身边的灰衣人当场就腿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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