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安一进去,看见苏彻背对着他查阅库房书册,立刻抱怨了一通:“我都跑去后院蹲你,竟是没蹲到……苏兄体力好不如用在别的地方,像你这么不要命的办差,皇都所有罪犯都得在大牢里过年了。”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审讯小册,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背对着他的苏彻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桌上厚厚一叠的审讯记录,语气平静的:“写的这么厚,是没交代实底?”
“不然呢——全都是花里胡哨毫不相干的鬼话,提前准备好的罢了,还得是你去了才能见真章。”谢世安丝毫不避讳自己审了一晚上赌场里头拉回来八个头头,审的毫无结果。
不过他脸上同样的,丝毫没有愧疚感。
苏彻不以为然点了点头,说道:“我去见过陛下了,陛下的意思很明白,让大理寺一查到底。”
一大清早,他把事情原委全都秘密呈报给了圣上。
谢世安停顿了一秒,头一回以极庄重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苏彻,说道:“如今的朝局有目共睹,太子与三殿下分庭抗礼,还有十一殿下刚刚班师回朝,正得宠的荣皇贵妃腹中胎儿即将生产,你在这个时候站队,未免也太早又太迟了些?”
比如,静安伯爵府嫁了宋思月到太子府中,这是早早投效太子的意思。
比如,定远侯府他姐姐谢绥始终隔岸观火,这是等着四方势力斗上一轮后再做选择。
可苏彻偏偏选择这个时候以身挑起皇都内斗,在他看来毫不明智!
“你到底怎么想的?”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等。
谢世安不明所以。
然而,苏彻抬起眼帘,俊美面容沉稳平静,缓缓开口道:“我只是还天下百姓一个真相和交代,彻底斩断贩卖流民的生意,让那些孤儿、苦主能够死后安息。”
他从没想过要做皇权更替的扶手,去把弄滔天权势。
这些东西,与他成为大理寺卿的初衷背道而驰。
谢世安被气笑了,没好气的反驳道:“是,你是清高,你是为国为民、鞠躬精粹,可你看看你全天连轴转在大理寺内,谁夸你是青天大老爷了?”
“分内之事,何须别人来夸。”苏彻垂下眼帘,骨节分明的手指尖翻过一页书卷,眉宇间宁和俊朗。
面对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他表现得不像个十几岁少年。这临危不惧的镇定,已然超越了所有同龄人。
谢世安见他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模样,满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你可算是做好事不留姓名了,朝中人人把你当威胁处处诋毁,坊间人人视你为徇私枉法大奸臣,就连你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不也写了篇千古绝唱《讨大理寺卿苏彻檄文》?”
他怎么能如此看淡名利、看淡声望?
甘愿忍受莫须有的骂名至今都一声不吭?
谢世安在玲珑八面,也猜不透苏彻此刻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年江南郡县令一案,根本就不是傅茗知道的那样!可这厮偏偏就是嘴硬的不行,一个字都不许他透露半分!
再这么与世无争下去,谢世安都怕苏彻死无葬身之地。
他愤愤说完,气的打开扇子又扇了起来。
苏彻淡然一视,四平八稳拿着手中的书拉开椅子坐下来慢慢看。
一面说道:“他们怎么斗,我无所谓,可若犯到我头上来,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何况……三殿下和太子斗了十几年,你我都清楚明白,根本不成气候,十一殿下朝中人脉淡薄,脾气不讨陛下喜欢。
荣皇贵妃腹中一胎男女未知,听说身子也不好,能不能扶持小殿下都是个未知数。”
他语气平平说着,一手把审讯小册拿过来,从头到尾随意翻看了几下后,兴致缺缺地又还给了谢世安。
又说道:“想要撼动我,这些人太过自大了。”
他又不是多大的善人,权衡利弊那一套懂得比谁都多……只不过这几个皇子们实在入不了眼,否则,陛下不会迟迟不肯把政务交给自己那几个儿子们。
谢世安盯着他,话里有话地说道:“那是之前的太子殿下,现在……你怕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不如去见一见。”
“?”
这话勾起了苏彻的兴致。
“这两个月间东宫发生了什么我是一点消息都探查不到,但上月在韩悦阁里,你不在,我见到的太子殿下和以往简直判若两人。
你再想想……他明明更属意康宁郡主,为何突然变成了静安伯爵府大小姐?”
谢世安去了韩悦阁宴会,宴会上的太子殿下性情大变,说话都不再是原本那套刻板拘礼的模样了。
苏彻一挑眉,才想起来这件事。
“皇后娘娘属意静安伯爵府,太子迎娶宋思月,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谢世安一副你还没看穿内情的模样:“可太后娘娘又不是吃素的,她想要扶持母族,怎么可能让皇后跟静安府沾亲带故?”
静安府与公玉家堪称宿仇,从百年前开始,就是同一个公职上的正副手,两家相斗近百年,谁都争着要做国丈。
一直到太后娘娘这里,公玉家总算是出了一位稳坐正宫的国母。所以,太后娘娘拼死一搏也不会让太子娶了宋思月。
苏彻浅笑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微颤着,气定神闲道:“如果太后觉得太子胜算不大呢?”
“呸呸呸!你你你胆子大了啊——这种话都敢说出口?!”谢世安吓得连忙往屋外瞄了几眼,确定没人后,干脆把门都关上了,回头就差跳脚拍桌子了,“你胆子大,我还要命呢!”
“哦?……嗯。”苏彻完全不信他这话,敷衍了两句。
心说,你要是胆子小,敢逆着你家大小姐的意思,跑来我这儿当差?
但他嘴上没说,抬起头,只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以后不用去后院找我,傅茗暂时住在我这儿,你去了多有不便。”
说起这个,谢世安还有一肚子话呢——
他来劲了:“哎呦你还好意思说——想当初,是谁一口一个闲杂人等不准入内??现在你小表妹住那儿就不是闲杂人等了?”
“她有伤在身,何况只是住几天。”苏彻淡淡回道。
“哇——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过呢,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早点动起来,傅表妹年纪还小,一出门就会被人骗的晕头转向,哪天把自己卖了说不定还乐哉乐哉数钱呢。”谢世安没把话说满,只是意有所指的强调了“出门”两个字。
方才见到傅茗,她是慌慌张张从书房绕着内屋跑出来的,或许她能瞒住旁人,却瞒不住谢世安这双穿透人心的眼睛。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彻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琥珀色眸子里意味不明,问道:“你还记得傅家父子科举舞弊一案里,牵扯的人中有没有从江南郡来的?”
……如果昨天晚上傅茗的一举一动都是真实的……
谢世安一脸莫名:“这事儿那么大,有问题的都写在你的卷宗里,你问我?……当然,如果你是在考我……就他俩是江南郡来的。”
“学生里呢,有没有江南郡的?”
“这个嘛——我记得没错的话,江南郡选上来的举人层次不齐,根本没人通过会试,更别说在进一步的御前殿试。”谢世安是大理寺派去的科举督查,自然在此事上更为清楚。
说来也巧了,江南郡是传统的贡生大郡,郡内江南书院是天下八大书院之一,三年出不了一个贡生,稀奇中的稀奇事。
苏彻突兀的放下书册。
“怎么了?”谢世安问道。
“我看过傅茗早年的诗文,字句华丽却毫无章法,而后来的论政文章笔力苍穹,破繁从简,绝非那群举人能指点的。”苏彻把话说破。
所以有这么一个人,活在江南郡,活在傅茗心里,却消失在皇都,消失在科举舞弊一案中。
谢世安听出来了他话的意思,不可思议道:“科举入京时每一份通关文书都查得严苛,若要凭空让一个举人消失,户部、吏部、内阁、督察院……能到把你瞒过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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