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珣把眼睛在他破旧的衣衫上搓了搓,抬头望着他干瘦枯槁的脸庞,扯出一个笑容,嘴里不停地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崔敦白知他心里想的,安慰道:“打战么,总有伤亡,有甚好在意的。”

“是我让你来的……”一说这个,他又忍不住想哭,大半个月来,他都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被无尽的懊悔淹没,不能原谅自己。

崔敦白头疼的紧,他这个小外甥,别的都好,就是心思重,爱多思多虑。他如从前一样揉揉他的后脑勺,笑道:“臭小子,你以后肯定是个会秃顶的老头。”

“舅舅……”

话还未尽,旁边来了一个人,递来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低声一唤:“少爷。”

温珣愕然抬头,看到期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眼泪再次止不住,手一伸,把他揽在怀里。

“我以为、我以为……”

期生任由他抱着,手轻抚他的背,开口时是与平日里的木然截然相反的缱绻温柔:“小的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陪伴少爷。”

温珣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期生把手放在他的背上,回抱着他,鼻间充斥着熟悉的浅淡松木香,是让人安心和眷恋的温暖。

他的少爷,四年来与他分别过,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吃饭,能不能自己穿衣,可还会在匆匆走路时,时不时回望一下身后,看看他的贴身小厮,能否跟得上?

他的少爷,头一回抱着他。

期生依恋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瘦了不少啊,怎么就不会照顾好自己。

“莫将军。”

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手拿一碗热汤,小心翼翼地捧着,道:“快喝了这碗羊肉汤暖暖身子罢。”

期生明显感觉到,温珣的身体僵住了。

缓慢地松手,转头,见到恨不得挫骨扬灰的脸,温少爷咬牙切齿恨声问:“齐遁怎么在这?”

胡州城之外的苏里江畔。

渠顿派了一万步兵赶到西侧堵截宁微部队,宁微见势就收,却也不甘心,转头往渠顿坐阵的中路而去。

渠顿已经兵分三路分头往苏里江走,眼快就要到江边小平原,他所在的队伍突然遭到敌袭。

号角响彻谷地,不单单是匈奴的,还有大祺的。密密麻麻的步兵从两侧山上冲锋而下,与匈奴的弯刀纠缠在一起。草原人天生气力较大,往往三个大祺士兵才能打倒两个匈奴人,他们却也深知已无退路,好些人都是已命换命,只求把敌人打倒。

又一声号角响起,匈奴人看到对方开始有序地撤离,渠顿哪里能放过他们,弯刀横立,带着一队人追了过去。

旁边人深恐有诈,跟在后面大声急劝,两队人循着雪中的脚印追着大祺兵绕过一座矮山,发现漫山遍野皆是脚印,彻底把人追没了。

“快回去,万一有埋伏就不好了。”

“有埋伏,我倒是能杀个痛快了!”渠顿泄愤地踢踢马,恶狠狠地往马臀处抽去。

黑马嘶鸣一声,往来时的路跑去。

“原地休整,明日再出发!”

深夜,果不其然,渠顿等到了大祺人的突袭。

这两日他们已经不堪其扰,打得很不痛快,每次要认真作一番较量时,大祺人又开始跑得不见踪影,让人烦不胜烦。

此时他一马当先,带领铁骑兵往前冲,大祺军一见到他们,也不硬搏,忙不迭地往回跑。

这回,渠顿卯足了气力要追上他们,总算在峡谷盆地处瞧见了人影。

嘴角泛起一抹讥嘲笑意,渠顿毫不犹豫地冲向山路对面的人群里,金鹰铁骑兵沉默而有序地紧随其后,手上把把刀剑在暗沉的黑夜中只余下道道熹微流光,气势蒸腾扑面而来,仿若地狱修罗。

对面的士兵嘶吼一声,也扑杀过来,悍勇无比,双方搏斗之激烈,一时难舍难分。

谷地中喊杀声震天,没过脚面旧雪滚上喷溅出的新血,在踩踏中变得泥泞,稀释,被热血化成了水,淌过倒下的士兵尸体,溅到他们年轻不甘的脸上和瞪大无神的双眼里。

乌甲朣朦影,白刃血纷纷。

双方早已被血味模糊了五感,眼里只有兵戈,只有杀戮。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渐渐地,不知是谁,发现了一丝不对劲,高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

可惜,这丝声音带给他的是杀身之祸,叫喊声随着嘴里呼出的白气消散殆尽。

但也不是没有效果,越来越多人逐渐从杀急眼中寻回理智,蓦然发现,地上躺着的人,只有身穿匈奴衣着的人。

脸对脸对面站着的,更是错愕茫然的匈奴人。

“你们也是匈奴人?”怎么打到自家人这边了?

“你们打我们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

几番推搡,几个士兵又有要打起来的苗头。

一身泥污的渠顿站在人群中间,重重地踉跄了一下。

“啊——”

山川莽莽,惟有他的怒吼,在谷地中长久地回荡。

远方的山崖之上,黑夜为宁微披上最好的伪装。此刻他身骑白马,目光凛凛地俯瞰下面发生的一切,眉宇间散发着睥睨一切的凌然傲气,嘴角勾起,似嘲非嘲,又似在享受这一刻。身后,是整齐肃穆的军队,他的兵,只听从他命令的兵。

好戏看尽,拉缰勒马,他调转马头,朝深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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