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立即撩袍而出,拜道,“陛下,太医院不曾有女子为医官的先例,还请陛下三思。”
傅娆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而是将目光投向龙椅上的皇帝。
不知何时,那双搭在扶翼上的手已垂了下来,目光似落在她脸颊...
傅娆心怦怦直跳,错开与他交汇的视线,垂下了眸。
皇帝面沉如水,
好好的论功行赏,竟是演变成这样。
一向擅长洞察皇帝心思的冷怀安在这个时候微一上前,
“陛下,老奴倒是有个好法子。”
“说来听听。”皇帝撩眼看他。
冷怀安拢着浮尘笑呵呵道,
“太医院下设典药局,县主既是擅长制药,不若专职此事,平日闲暇制一些养神安宁丸,平津益气丸之类,既不累着县主,也能让县主施展一技之长。”
等傅娆入了典药局,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冷怀安算盘打得极好。
皇帝看了冷怀安一眼,脸色稍有和缓,问傅娆道,
“傅氏,你意下如何?”
傅娆伏地而拜,“臣女谢陛下隆恩。”
做典药使,不用问诊,不耽搁她开药铺,议婚的人自当顾忌,不敢再轻易招惹她。
典药局要负责编纂药典,刊行于世,这不正对了祖母的遗愿么?
算是两全其美。
程康与霍山也皆松了一口气,去典药局当药使,那就是进退自如,不算抛头露面。
“想必陈衡不会介意。”程康这般想。
“刘桐那死脑筋怕是巴不得自己妻子有个行当。”霍山暗暗掀了掀嘴皮。
傅娆跟在贺攸身后退出殿外,才往台阶下迈出数步,一小黄门匆匆下阶而来,与傅娆躬身道,“县主,皇后娘娘有请。”
傅娆看了一眼那小黄门,正是数月前她出宫之时,奉冷怀安之命送她那位,这哪里是皇后要见她,分明是皇帝请她过去。
傅娆不动声色回了一礼,与贺攸道别,循着那小黄门绕过奉天殿廊芜,至后殿小门,折入御书房。
一明黄身影斜倚在金丝楠铺细绒毯的坐榻上,珠帘晃动,连带着那明黄的光芒也如微波荡漾,耀得她睁不开眼。
她立在门口,脚步略有些踟蹰。
宫人将珠帘掀起,朝她示意。
听到动静,坐榻上那人抬眸朝她望来,视线在她脸上微顿,旋即露出温和的笑容,
“丫头,一路辛劳,过来坐吧。”
他对她总是这般温和,倒是叫傅娆摸不准他的脾气。
在外这数月,她从文武官员只言片语窥知,他该是个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之人。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每晚她都会梦到他如龙盘虎踞,在她身上做那样的事,她总是半夜被吓醒,是以心中对他存了几分畏惧。
傅娆压下心头的纷乱,缓步上前,朝他屈膝一礼,“给陛下请安。”
傅娆此刻脸颊通红的,泛着莹润的光泽,娇艳欲滴,眼神望着脚尖,亭亭如画。
皇帝将手中书册放下,见她站得那般远,语气又缓了几分,“别怕,朕有话问你,你过来坐。”
傅娆悄悄扫了一眼,这是一间暖阁,殿内摆设简朴,只一紫檀坐塌,坐塌上摆着一小案,两侧床壁挂着书画,其中一幅有些眼熟,仿佛是傅家先祖的山水画,她不敢多看,只是堪堪望了一周,殿内并无锦杌,哪有她可坐的地方。
皇帝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笑着朝小案对面指了指,“坐吧。”
傅娆暗吸凉气。
这个世上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的,除了太皇太后,也就皇后。
她一介民女,如何敢坐。
傅娆耐着性子往前挪了两步,强自镇定道,“臣女还是站着的好,陛下有话,尽管问便是。”
视线始终低垂,不敢直视他。
皇帝缓缓将身子坐正,循循问道,“丫头,你实话告诉朕,你想嫁人吗?”
傅娆眉尖一颤,一抹酸楚自心尖涌出。
谁不想寻一如意郎君,厮守一生呢。
他语气太温柔了,傅娆不自觉的受他蛊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临到嘴边改了话头,“不想…”
怕他不信,泪已蒸了出来,连忙跪地道,
“陛下,程大人他们是误会了,您千万别动怒,臣女没有嫁人的心思.....”
巴掌大的小脸已是泪痕交错,眼眶红红拖出一抹艳丽,当真是又娇又艳。
皇帝心中叹息,温声道,“你起来说话。”
傅娆没动,她哭着摇头,“陛下,您别生气,您答应臣女不要追究旁人,好不好?”
她泪眼汪汪的,皇帝一颗心被她揉碎了,朝她伸手,“要朕亲自来扶你吗?”
傅娆固执跪着。
皇帝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苦笑道,“不知者无罪,朕没有怪他们。”
傅娆这才站起身来,斜阳自窗棂洒在她周身,紫红衣妆被烫出一片金光,眼睫犹然挂着晶莹的泪珠,于夕阳里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她的鼻子挺峭而精致,这般沐浴在融融的光晕里,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傅娆见他打量着自己,略有些窘迫,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有吩咐,遂眼巴巴朝他望去,却见他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小腹.....
傅娆脑子轰的一下炸开,脸颊瞬间烫的惊人。
一双手竟是无处安放,拽着衣袖,抠入掌心,衣裳都被她揉的不成样子,支支吾吾道,“陛下,没有...没有的....”
他清润的眼明显闪过一丝失望,神情瞬间严肃了几分,“是喝了避子汤吗?”
她怎么敢?
傅娆拼命摇头,一张脸已是窘到了极致,无地自容道,“臣女没有.....”
但她会点穴,知道怎么让那东西流出来。
她不敢说实话,怕皇帝不高兴。
皇帝神情缓缓放松下来,闭了闭眼,默然叹着气,似觉遗憾。
傅娆更是一张小脸胀到通红,如无暇的桃儿,熟透了似的。
皇帝又看了她几眼,终是挪开视线,放过了她,
“你若是不想嫁人,就在典药局好好待着,朕自会看顾你。”
傅娆抿唇屈膝,“谢陛下。”
皇帝看出她不高兴,清隽的眉眼染了几分笑意,“还是怕朕?”似起了几分打趣的心思。
傅娆红着眼眶望他,委屈巴巴地没有说话。
皇帝心跟着软了,缓缓摇头,“丫头,把那日的事忘了,别苦了自个儿。”
傅娆的胆色又上了来,认真望他,“那陛下呢,陛下您能忘了吗?”
只有他忘了,她才能安全。
皇帝神情微顿,旋即笑了笑,避重就轻道,
“君无戏言,朕既然揭过,自然是不会再追究。”
没说忘,也没说不忘。
也对,已经发生的事,是抹不掉的。
木已成舟,只能破冰行船。
人要往前看,傅娆将那些念头一掐,语气轻快道,“那今后臣女便供职典药局,替陛下分忧。”
皇帝见她想通,神情愉悦了几分,“好,朕记得你药铺里的几味药可入贡药名录,眼下正是水到渠成。”
傅娆思及此事,心情总算好了些,“您说的对,也省得您亲自出宫采买。”
自知道陈四爷就是皇帝后,傅娆便知他为何要亲自采买千金丸,眼下她将千金丸,小儿归脾丸入贡药名录,便省去这一遭。
皇帝没接她这话茬,只道,“离京这般久,快些回去看望你母亲。”
傅娆确实归心似箭,得他准许,如蒙大赦,立即施礼,“那臣女告退。”
“等等!”
皇帝目光往侧前一高几瞥了瞥,拾起书,垂眸淡声道,“将那些东西带回去,朕用不着。”
傅娆疑惑地顺着他视线望去,酸枝红木高几上摆着的,正是上回她怂恿那小内侍买下的补肾丸。
那句“朕用不着”仿佛是鞭子,狠狠抽了她的脸颊,她羞得无地自容,木了片刻,咬牙上前,宽袖一拂,将那几瓶药丸悉数捞在怀里,灰溜溜夺门而出。
皇帝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梢如驻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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