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怀安暗暗注意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眸眼显见的幽深了几分,手指轻轻按在扶翼,面庞如水,乍一眼瞧不出什么端倪。

冷怀安自皇帝幼年便在他身边服侍,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

这三月来,皇帝可是从未临幸宫妃。

敬事房的掌事太监都因此闹去了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早已不理俗事,听闻皇帝数月不幸宫妃,愣是爬起来训了皇帝一遭,皇帝以嘉州水疫为由,搪塞了过去。

冷怀安却不以为然。

皇帝御极多年,何时闲过,春闱,夏讯,秋考,冬祭,每日从通政司递上来的折子不说一千也有数百,往年西北军务紧急时,时常彻夜未睡,也不见他数月不去后宫。

再忙,一月总要去上几回。

眼下倒好,自幸了傅娆,结结实实将后宫忘了个干净,若不是还有几位皇子公主,怕是都以为皇帝住在和尚庙里。

现在让皇帝将傅娆赐婚于旁人,怎么可能?

不过,皇帝比冷怀安想象中要平静。

他薄唇轻抿,神思如罩云雾,沉默须臾,便道,

“程爱卿所言极是,只是傅氏上有老母,朕也不好做她的主,待回头着皇后问问她的意思,倘若她心有所属,再行赐婚不迟。”

皇帝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冷怀安却听得明白,得问傅娆的意思,而傅娆嘛,肯定不会嫁人。

程康也只是随口一提,自然应下。

皇帝不欲多言,只撩了僚袍子,吩咐道,“召霍山等人进殿。”

片刻,内侍领着几人跨入奉天殿。

为首的是一身武袍的霍山,他身后跟着太医院院正谭正林及两名副正。这次防疫,谭正林居京调度,贺、唐两位副正则奔赴前线。

最后,一身着紫红品阶大妆的女子娉婷而来,便是傅娆。

此番他们数人立功而归,自承天门而入,顺着御道正阳大街一路过正阳门,来到殿前,来不及喘口气,在奉天殿耳房匆匆换过衣装,径直面圣,既是体面,也是规矩。

只见她裙带当风,一头墨发挽成凌云髻,低眉宁雅,清香自来,给肃静的大殿添了几分柔色。

几人跪拜叩头。

皇帝按照礼部与内阁拟的折子,论功行赏。

其中赏赐傅娆几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增食邑至两百顷,实封,享朝廷俸禄。

言罢,众人谢恩退至一旁。

唯有傅娆依然跪在正中,伏地再拜,

“陛下恩重,臣女感激涕零,只是此厢平定疫乱,若论功德,当属臣女祖母,臣女是用祖母十多年前的旧方子,稍加增减才得以遏制病情,陛下所赐,臣女受之有愧。”

傅娆说完这席话,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倒不是她不想要封赏,而是她想给祖母博一方身后名,以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当年胶州瘟疫明明是祖母的功劳,却被人以“一妇人耳,焉敢贪功”,冒顶了功勋。

祖母虽不在意赏赐,多少有些意难平。

傅娆语毕,只觉那道视线落在她头顶,如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皇帝撩眼朝她望去,自她进来,他视线便不曾挪开,虽是隔得远,可数月不见,这丫头像是清减了不少。

“你是何意,但说无妨。”

傅娆面容恬静,双手合于腹前答话,“臣女祖母曾在青州开‘荣善堂’,平生所愿将荣善堂开遍四海,造福百姓,臣女欲承祖母遗志,若陛下垂怜,可否御笔亲题‘荣善堂’三字予臣女,臣女定当孜孜以报陛下。”

皇帝面露微笑,“就这个要求?”

“是。”

“这有何难?朕不仅要赐你三字,还要封你祖母为平国夫人,以彰她济世之德!”

傅娆闻言大喜过望,宽袖合前,连忙再拜,“臣女叩谢天恩!”

皇帝听得出来傅娆是真心欢喜,眉眼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正当傅娆欲起身退下,在她侧前,太医院一位副正,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太医跨步而出,朝皇帝一拜,“陛下,臣此次与县主同回,沿途辨症论医,十分快慰,方知县主医书脉诀,无不通晓,善辨药物真伪,尤擅制药,兼之县主仁德豁达,倘若放其于民间开铺,实属屈才。”

“故而,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许县主入太医院为医官,县主女子身份,或能便行后宫给娘娘们诊病,亦可行官宦府邸,惠及各宅女眷。”

他话音一落,满殿皆惊。

傅娆被他这一想法砸得脑仁轰然作响。

让她入宫当太医?

太医便是国医,无论声名地位皆是医者之殿堂。

不向往是假的。

可她是什么身份?

傅娆很不想回忆那件事,甚至今日入宫她亦步亦趋进殿,亦不敢去偷窥他一眼,哪怕一再告诉自己事情已过去,可心底依然有个窟窿。

她不是圣人。

她只想离他远一点,用时间将那些伤疤给抚平。

傅娆怔愣的片刻,程康已勃然大怒,

“贺太医,你放肆!傅氏是女子,你叫她入宫为医官,是想断她婚嫁之路吗?”

哪个人家乐意自家媳妇抛头露面。

贺太医被程康满脸的厉色吓了一跳,下意识身往后仰,小声辩驳了一句,“左都御史大人,下官亲自问过傅姑娘,她已不打算婚嫁。”

“你....你个榆木脑袋!”程康长袍飞舞,指着他怒道,“哪个姑娘家不想嫁人,她那是被人辜负,心灰意冷!”

被谁辜负,自然是徐嘉。

程康耿直,一心替傅娆不值,顺带刺了徐嘉一把,

辍在众臣之后,被准许听政的徐嘉恼羞成怒,程康的话像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颊。

自娶平康公主后,他没一日好过,平康公主奈何不了傅娆,便将怒火撒在他身上,在外,他也备受群臣冷眼,他堂堂驸马,当朝状元,竟是举步维艰。

反观傅娆,被封县主,又立大功,风光无限。

当年那道士批命,说她有旺夫之相,还真是不假,离了她,他如落水狗,而那陈衡呢,不过是成日往傅府跑了几趟,这次以举荐之功,受礼部称赞,听闻礼部尚书已打算将他调回朝廷,有了这一笔功勋,陈衡今后仕途必定顺遂。

更要紧的是,昨日程康亲自见了陈衡,眼下程康当众提及赐婚,莫不是想给傅娆与陈衡做媒?

徐嘉心中的不甘隐隐往上窜。

只可惜,满殿重臣,哪有他说话的地儿。

程康见事情超出所料,也不再藏着掖着,当即撩袍朝皇帝一拜,“陛下,您曾允诺给傅氏赐一门婚事,而臣这里恰恰有一佳婿....”

不待他说完,又一道笑声插了过来,“程老御史,下官这里也有一好人选....”

霍山平日不爱管闲事,可刘桐那人,就是个铁面闷葫芦,若不替他吭声,媳妇定给人抢跑了。

两位大臣相视一眼,便是火光四射。

上头的冷怀安已是被闷得要吐血。

今个儿是怎么了,一个个跟陛下过不去,抢着往他伤口上撒盐呢。

他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却见皇帝深邃的眸眼静如寒潭,不辨喜怒。

傅娆却是被眼前这架势给震到,她怔怔往那高高的龙椅望了一眼,那人被一团明黄的光芒给笼罩,隔得远,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缓缓押了一口茶,也不知是动了怒,抑或真不当回事。

傅娆却不敢赌。

他是天子,他能容忍她不入宫为妃,却容不得她嫁人。

眼下程康与霍山逼着皇帝给她赐婚,岂不是惹怒皇帝。

程霍二人皆是好心,她不能连累他们,更不能连累他们身后的陈衡与刘桐。

帝王心,海底针。

她捞不着,赌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以决绝的姿态往前扑下,截住二人话头,“陛下,两位大人关爱之心,臣女无以为报,只是,臣女.....”

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杜绝身旁人给她说媒?

行医...唯有抛头露面行医...方可明志。

病母在上,幼弟还要科考,暂时也不可能离开京城,不如,不如....就入太医院...

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一番权衡,与上次那般,语气变得坚定,

“臣女愿为太医院效力,请陛下成全!”

她清脆的嗓音,如珠玉落地,满殿寂然。

程康与霍山二人皆是愣住,一时都住了嘴。

太医院院正谭正林闻言,脑海里闪现些信息,青州,傅氏,荣善堂....一些线索串联起来,叫他猛地意识到了些什么,脸色寡然一变。

当年的事太过久远,他也做的极为干净。可再如何,坐视傅娆入太医院,始终对他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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