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一觉了。
只是睡得过沉,反而生梦。
梦里,依稀间他还是陈国的皇子,锦衣华服,玉冠墨发,正坐在自己寝殿中,听尚服局的人来与他商讨,不久后他出降时,嫁衣上要用哪些个绣样。
他还记得,自己最中意的是凌霄花的图样,温柔繁丽,葳蕤生光。
那男官还笑盈盈同他道:“这个样子不落俗套,到底是咱们殿下最会选。奴替您做成凤穿凌霄的模样,一定好看。”
那时,他着实是养在深宫,不识世事,只以为自己会嫁人生女,举案齐眉,和和顺顺过一生。
直到宫人匆匆忙忙撞进来,一头叩在地上,“北凉人攻破城门了!殿下,咱们可怎么办呢?”
他哪里经过事,一时慌得六神无主。
身旁伺候的墨玉说,不论如何,此刻该先聚到他父后宫里去,再听定夺。于是便带了贴身的仆从,一路急急赶去。
到得君后的寝宫时,只听里面一片惊慌叫嚷,他只当是宫人恐惧,失了方寸。不料甫一踏进去,却见他的母皇手提宝剑,正用通红双眼望着他。
剑尖淌血,身后几步处,便是一具尸体。
他怔了怔,然后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那具尸体,是他的亲弟弟。
“九哥儿,”他母皇的脸色极为骇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来,朕先送你下去。”
他嗓子里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全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身旁宫人也并不比他强,竟是逃跑不及,眼看着他母皇步步逼近。
他父后原是跌坐在后面,近乎晕厥的,见了此景,忽地挣脱开宫人搀扶,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皇帝的腿。
素日雍容华贵,连发丝也不乱的人,此刻玉簪半堕,涕泪连连,嘶声道:“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得斩杀,你畜生不如!”
他母皇双眼猩红,“我陈国的皇子,不能落到北凉人的手里。”
“那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
“你稍后同朕一起,另有去处。”
崔冉软倒在宫门边,眼看着自己的母皇如恶鬼而来,他父后却猛地一下,合身扑到剑尖上。
“父后!”他肝胆俱裂。
他父后满面是泪,紧紧抱着穿透胸膛的长剑,不许它抽出,只向他说了一个字:“跑。”
崔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拼了命逃离的,只知他被宫人藏在一处少人踏足的阁子中,一直躲到北凉人搜宫,将他揪出来。
他被押离皇宫的时候,只见应天门上燃着冲天大火,将半边天映得近乎白昼。
他咬着牙对北凉士兵道:“你们知道这座门楼有几百年吗?果然是一群只会杀人放火的蛮子。”
对方却笑得几乎将肺呛出来,笑完了才道:“你可别乱盖,那是你们的老皇帝,一把火将自己点了,烧到这会儿还没停呢。妈的,抬水都费了不少人工。”
那日之后,崔冉就权当是自己再世为人了。从前众星拱月的九皇子已死,留在世间,在北凉人的驱使打骂下北上白龙城的,只是乱世里的一粒沙。
他因阵阵心悸从梦中醒过来的那一刻,却怔住了。
眼前不是军营大帐,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头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虽是最平常的陈设,落在他眼里,却仿佛隔世一般。
天光已亮,正从花窗里照进来。
他有些疑心自己仍在梦中,试着支撑身子坐起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咦,你醒啦?”
他猛地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是个少年,梳着北凉人常见的发辫。
他一下就坐起身,本能地向床榻里头缩了缩,“你是谁?”
病中的人经不起这样大的动作,头上顿时就晕起来,一阵阵地牵着疼,他忍不住抬手抵了抵额角。
这时对方就走近了,声音清亮,“你别动了,郎中说你积的病多,得静养。哦,我叫鹦哥儿。”
“郎中?”崔冉抬头看他。
“是啊,咱们城里唯一的郎中。”
对方进门时捧着铜盆和帕子,大约是替他敷在额上退烧用的,方才正逢出去换洗。这会儿他一边拾起帕子一边道:“我也说不上来她的医术是精还是不精,反正城里拢共就她一个,治不好也没办法。对了,你还要不要凉水浸的帕子?
崔冉望着他,呆了一呆,讷讷道:“不,不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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