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驾崩的时候,是个春日。本是万物欣欣向荣的日子,宫墙内的桃花都将娇妍的花苞探出了红墙,可撑过了一个苦寒冬天的正德帝却在这时候殁了。
六宫的丧钟鸣起,一重一重地敲着,敲得人脑袋心口全都发闷地堵着,一口气长长,长长地顺不下去。扶欢跪在正德帝的灵前,眼泪流到只是泛出眼眶就生疼。她茫然无措地想着,明明前几日去见父皇,他的脸上还有红润的血色,会将她招到榻前,摸着她的头顶,逗她笑:“朕的小公主何时成了小花猫,瞧这眼睛红的,是擦了胭脂吗?”
她那时还为父皇终于能好起来同她说上几句话高兴,跪坐在父皇的榻前,摇摇头,高兴道:“是因为想父皇想的,父皇好起来了,扶欢也不会再红眼睛了。”
这句话到底成了一个奢望。
正德帝停灵的英华殿,重重白幔下,哭声哀哀。扶欢同后宫的妃嫔们跪在一处,帝王丧仪前哭灵,男女是不在一处的。她低下头,又有泪出来,如果父皇在的话,一定会说,她把整盒的胭脂都用在了眼睛上。
有些妃嫔哭得太厉害,竟直直得晕了过去。兄妹丧父,妻妾丧夫,这一刻的苦楚也是相同的。
到了晚间,扶欢已经足足跪了三个时辰,初春的黄昏,太阳落在山头,英华殿的白幔爬上迟重的金色。再过一会儿,这金色就会下来,换上森冷的夜。素色的孝衣下摆在她眼前落下,在那一层白色后面,海水暗纹上,只有亲王才能绣上的四爪金龙若隐若现。
燕重殷弯下腰,将扶欢扶起来。
“回宫歇一歇罢,晚间我来守灵。”
跪得太久了,即便被人扶着站起来,腿脚还是又酸又麻,若是燕重殷一松手,她只怕下一刻又会跪倒在地上。扶欢叫上一句皇兄,说:“我想再为父皇守会灵。”
燕重殷皱起了眉。父皇膝下仅存的两位皇子中,她同这位二皇兄最为亲近,也许是二人常年都在宫中的缘故。燕重殷往日待她亲切,少有皱眉严肃的时刻。然而此时,他的神情却是严厉的,就连咬字也显得重了些。
“再跪下去,你这双腿便要废了。怎么,如今大了,也不听皇兄的话了。”
扶欢摇摇头,还是看了里头的棺椁一眼,眼睛疼得疲惫,她垂下眼,向燕重殷屈礼道:“扶欢这便回去。”
她没有坐鸾轿,宫里乱匆匆的,都在忙大行皇帝的丧仪。扶欢从西角门出来,再行过西六所,便能到毓秀宫。那里是没有封号的低等嫔妃的住所,料想里头也是忙乱的,可扶欢走过来,这里却安静的可怕。
太阳只留最后一丝光线在天际,靛青色的云深得浓重,只有边缘还泛着被阳光所照的金。
那里是安静或是忙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可就在此时,一声哀哀地哭喊从里头传出来,紧接着,接二连三地哭叫响起,将整个西六所缭绕。
扶欢抬起头,望着这堵红墙里飞起的檐角。她问晴晚:“里头怎么了?”
晴晚也不知晓,无措地摇头。
宫门外头竟没有守着的人,扶欢抬脚走了进去。西六所中,素衣银钗的妃嫔们跪了一地,都在抹着眼泪哭。她们前头站着十几个太监,领头的拿着明黄的绢纸,冷冷一笑道:“各位娘娘怎么都哭起来了,以后长长久久地陪伴先皇可是喜事。娘娘们深明大义,朝廷对各位娘娘的家人自有厚待。”
那太监一通阴阳怪气地安慰,没有减轻半分西六所的哭声,他看起来也无心安慰这些即将为皇帝殉葬的嫔妃,他招招手,后面十几个捧着簇新白绫的太监上前,一例俱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十几个模样高大的太监往前一站,那些悲戚的哭声往回收敛了许多。领头的太监扯出一张笑脸来,手往身后的殿内一伸。
“娘娘们请吧,左右圣旨已经下了,金口玉言,大家互留个体面,不要逼着咱家动粗,可好?”
扶欢惶惶地回头,看向晴晚,那太监的声音不小,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她的声音轻轻的,问晴晚:“她们,都要被赐死,为了陪父皇吗?”
晴晚的脸色更白,连嘴唇都在发抖。
“殿下。”她的声音在发颤,“大约是这样的,这些人,都要殉葬。”
殉葬,是一个多陌生的词汇。扶欢生长至今,都未曾接触过,可是仔细想想,又仿佛觉得也并不陌生。大宣朝自建议伊始,就有妃嫔殉葬的旧例,只是一朝一代下来,妃嫔的人数减少了许多,但既无子嗣,娘家又无势力的,终归逃脱不了殉葬一命。
扶欢怔怔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那些嫔妃中,竟有一个在太监的包围中冲了出来。她却没料到扶欢在门口,撞在了扶欢跟前。
那女子抬起头,只看了扶欢一眼后,忽然就抓住了扶欢的裙摆。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吧,”那原是个秀丽清婉的女子,此时鬓发散乱,泪痕斑斑,憔悴了好几分。
晴晚虽然被之前那一幕吓得不清,但在扶欢被扯住裙摆的时候,即刻反应了过来。她上前一步,收起脸上的苍白不安,呵斥道:“还不松手,您虽然有位份,但强拉着殿下成什么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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