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整个忘记了,是谁,在两个月以前说谢颖“肯定学不完‘三百千’”。
他就是要嘲,就是要尬嘲。
欺负年龄比他小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耻。
“朕早已在学《中庸》了呢!”
“陛下真厉害,”谢颖拍手,“陛下挡住我阳光了。”
赵凌朝恼了。这是看不起他吗?
“你是看不起朕?”
“陛下乃九五之尊,臣女怎敢大逆不道?”
谢颖一边说一遍翻看了一页书。
赵凌朝调整呼吸,改变策略。
“你这么用功,也没见变好看,也没见更讨人喜欢,我看教你那编修,整天臭着脸,你图什么?”
谢颖合起书,面无表情,十分认真地面向赵凌朝。怀里的包着报春花的香囊,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她不再是那个在家中饱受欺凌,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缄默不敢言的自卑小孩了。
太后娘娘点燃了她的火把。
“臣女读书,不为外貌变美、容光焕发,也不为讨好任何人,纯粹图一个自得其乐、图一个心甘情愿。张编修是先生,每日传道受业解惑,我已经足够感激,他并不以色侍人,何须‘香’着一张脸?”
张编修和房院士走到屋外,听到的就是她说的这一段话。
房院士是正五品翰林院院士,高出张柏蚺这个正七品小编修整整两级,是帝师,负责皇帝的功课,也是张柏蚺的大上司。
张柏蚺在宫内已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与同僚碰面了,可还是在净房碰见了房院士。
房存山一边蹲坑,一边训斥他:
“若是有文人的风骨气节,就不该进宫胡闹,做一个小女子的老师。你是弃脸面于不顾!”
若是五天前,张柏蚺定然深以为然,递折子向曲太后请辞。可是那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小姑娘的脸。
五天的磨合,他表面上没有承认,可是心里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谢家的小姑娘了。
机灵,善良,坚韧不拔,眼睛里有团火,而且,时刻酝酿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终于没有附和上司的话,而是保持了沉默。
于是,回浣溪苑的一路上,他迎来了上司一系列的让他难堪的批判。
呵,文人的风骨气节,就是小人之交甘若醴,就是世家门阀报团取暖排挤寒士,就是絮絮叨叨,不断辱骂下属?他禁不住腹诽。
然后,他就在门口,亲耳听到了谢颖的话。
“读书,不为外貌变美、容光焕发,也不为讨好任何人,纯粹图一个自得其乐、图一个心甘情愿。”
“他并不以色侍人,何须‘香’着一张脸?”
醍醐灌顶!
然而,不待他说话,房存山大喝一声进了西厢房。
“胡闹!区区小女子,竟敢顶撞陛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房存山这个老东西闯了进去,连忙自己也跟进去。
谁知,他这个女学生,看见不速之客,只是不紧不慢地起身,行了一礼:
“拜见房院士,我恰有一事想请教:不知,何为‘小’?”
房存山从鼻孔轻哼一声:“这也不知?物之微者为小。自用者为小。与‘大’相对者为小。”
“那么房院士,何为‘大’?”
房存山皱眉。
“体量巨者为大。德高望重为大。超出一般为大。”
谢颖笑了。“谢谢房院士。照您这么说,若是女人知之甚多,行为持重有德,岂不为‘大女人’?若是男人随意冲进屋内呵斥别人,自尊自傲、自以为是,岂不为‘小男人’?”
她就差没把“小男人”糊在房存山脑门上了。
赵凌朝听明白了,噗嗤一笑,随即发现不对,连忙捂住嘴。
房存山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用手指着谢颖眉心:
“你!黄口小儿!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不假!”
眼看着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赵凌朝连忙抱住老师的腰,怕他把腰气闪了:
“老师,她就是‘小女子’,别和她计较。”
这话说的,总有那么点讽刺房老头的意味。又说谢颖是“小女子”,又叫房存山“别计较”,合着小心眼的还是他,他还是谢颖口中的“小男人”。
赵凌朝自己没意识到,但是无异于在房存山的老心上又扎了一刀。
房存山好想吐血。
这时,一袭月白色衣袍,带着拂面春风,迈进屋子。
“陛下,房师,授课时间到了,若是还不回去,恐太后娘娘知道了会问责。”
音色温和清朗,如珠玉相撞。谢颖定睛一看,一位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站定在那里。
她恍惚了一瞬。
唇红如丹朱,美目如点漆。身形颀长舒朗,也有着少年的纤细。姿态舒展而挺拔,大家风范,翩翩少年,万物失色。
这个人,一定就是“方公子”——方聿敏,姐姐谢真宁和谢真安,冒着巨大风险也要爬窗偷看一眼的人物。绝无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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