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这话,赵宗旻端起水杯,往雕刻成二龟坐海的澄泥砚里倒了些清水,细细地研墨,斜眼觑去,这会子嬿姬正站在放了铜盆的小圆凳旁,弯下腰濯发,没一会就将枯黄的头发全都打湿,此时,花平拿着块干巾帕上前,从后头包裹住嬿姬的小脑袋,带着她坐到小杌子上。

花平先用牛角梳将嬿姬的头发梳顺,随之,用剪刀沿着她的脖子根齐齐将枯发剪去,紧着着换了把小银剪,这回把头发一撮一撮剪得剩寸许,最后才换上剃刀。

刀片刮着她的头皮,发出沙沙声,与他研磨的哧哧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赵宗旻放下墨锭,仔细打量良嬿。

青丝对女子来说很重要,可嬿姬这小东西对于剃发,没有丝毫的情绪波澜,她痴愣愣地坐在杌子上,右手大拇指搓着被打肿的左掌,整个人如同一截被烈火烧过的木桩子,呆板而又死气沉沉,可眸子里似点火星,有越燃越旺之势。

花平手重,剃刀不当心刮破她的头皮,问她疼不,她手指挠侧脸,呆呆地说没什么感觉。

赵宗旻笑了笑,提笔蘸饱了墨,下笔时竟犹豫了起来,他从未教过旁人念书,不晓得该从哪儿开始,忽然灵光乍现,运笔如飞,开始往宣纸上写字,等他写完后,良嬿也正好剃光了头。

“嬿姬,你过来。”赵宗旻搁起笔,端起茶盏喝了口,抬眸看去,花平正在清扫地上长短不一的落发,而良嬿呢,这小东西局促不安地往这边走,眼睛紧张地乱瞟,手时不时地抓光秃秃的头皮,她原本就单薄,如今剃了头,越发像个小和尚了。

“主子。”良嬿蹲身行了个礼,这会儿没了长发,头顶凉飕飕的,整个人也轻快不少,她踮起脚尖往前瞧,纸上满满写了一页,哪怕她不认字,也能看出王爷手上很有功夫的,写的字媚丽圆润,但又不失刚劲挺拔。

“凑过来些,孤又不会吃了你。”赵宗旻将烛台往近拉了点,指着最上边的两个字,耐心地教:“这是你的名儿‘良嬿’,人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下回可不许再画小鸟儿了!”

紧接着,他翻了一页纸,皱眉道:“孤打算从《诗经》开始教你,这上边写的是《关雎》,你过后不仅得背会,而且还要默出来,后天这时孤来考你默写,写错一个字,打一下手心,”赵宗旻想吓唬下这丫头,故意严厉道:“错五个以上,就把裤子脱了,大板子打屁股。”

良嬿只感觉双肩像压了块巨石那么沉,打屁股,那多臊人哪。

说实话,她真有些犯怵了,生了退缩之意,可一想起二娘和弟弟,又有了勇气。

“知道了!”

良嬿重重地点了下头:“就跟吃鼻涕拉脓似的,奴学了什么,就一定完完整整拉出来。”

赵宗旻听见这糙话,不禁皱眉瞪了眼良嬿,他微微颔首,让良嬿再靠近些,一字一句给她讲诗,譬如关关雎鸠的“关”,这个关,有关系、关爱、钞关等意思,但是在诗中呢,就是雎鸠这种水鸟的鸣叫声,教完后,他就督促她死记硬背。

别说,这丫头记性倒真不错,人也伶俐聪明,不过半刻钟,就能将《关雎》全背下来,这会儿正煞有介事地捧着张纸,在屋里来回转,小声背呢。

“嬿姬。”赵宗旻轻唤了声,见她眉头拧成了疙瘩,全身心地沉浸在背书中,他也没打扰,自顾自往身上披了件紫缎面貂裘,给花平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良嬿隐约听见门响了声,拧身看去,这会儿屋里就剩下她一个,竟王爷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她急步奔到门口,掀起厚毡往出看。

此时刚到子夜,外头黑黢黢的,青石台阶下站了四个打着灯笼的太监,李姮娥跪在院正中,寒风将她的发髻吹散,她环抱住双臂,身子不住地瑟缩,犹如初冬残菊上最后一片花瓣,将坠欲坠,惹人心疼。

王爷一边系貂裘的领口带子,一边大步往出走,待行到李姮娥跟前时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

离得远,良嬿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王爷口中徐徐喷出热气,略俯身,虚扶了把李姮娥。

姮娥用袖口拭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强撑着站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跪太久了,脚一软给跌倒了,王爷反应极快,立马拉住了女人的胳膊。

他笑了笑,松开手,命小太监过来搀扶李小姐,随之头也不回地阔步往外走;

她眸中含泪,粉颊含羞,连头都不敢抬,由人扶着紧随他后头。

……

良嬿怔住。

王爷将姮娥带走作甚?杀了她?赶走她?可为何他方才的笑里含着些许暧昧,而姮娥好像也不是很害怕。

莫不是他对那个别有用心的女人有意思?

冷风凌冽,良嬿打了个寒噤,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王爷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朝上房看来。

良嬿吓得轻呼了声,赶忙放下毡帘,猫腰闪回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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