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着边地那秋寒深重的夜风,一个人站了许久,忽然蹬掉靴子,抱石,纵身一跃,跃入崖下。
这是她幼时便常来的地方,她曾无数次从这里跃下,下方是口泉潭,而此刻,水面黑漆漆,如一张从地表张开的巨人之口。
她人亦如石,入水,笔直地沉到了宛如地底的潭底。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无声,心也仿佛彻底停止了跳动。
她闭着双目,在水底紧紧弓成一团,如深藏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静静不动。
良久,姜含元倏地睁开眼睛,松了手脚,赤足足尖在近旁的岩上一点,身子便如一尾灵蛇,从水底迅速浮了上去。
“哗啦”一声,她猛然破水而出。
她随意抹了把头脸上的水,套回靴子,打了声唿哨,召来天龙,再次纵马,疾驰而去。
天亮时分,杨虎带人找到这里,在水边的地上,看到了一行用刀尖划留的字。
“勿寻。”
贤王束韫还在这里,姜祖望私召回来了的樊敬商议。
樊敬本是姜含元母家那边的人,十几年前就过来了,视姜含元为小主君,对她的忠诚,恐怕还要胜过对姜祖望,此事自然没必要向他隐瞒。
樊敬这才知道束贤此行北上的目的,内心之震动,可想而知。
“大将军应了?”
他诧异万分,话刚脱口而出,随即领悟,自己失言了。
对方摄政朝堂,与君实无两样,这种事,既开了口,还是束韫亲自来的,身为将臣,何来推拒余地?
何况再想,这件事虽突然,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本朝开国高祖本为北方诸侯,几十年前,以秦雍之地为据,在相互征伐的大乱之世创立国基。随后,继位的圣武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位二十余年,南征北战,终于在十几年前,灭掉了最后一个割据,彻底结束长达百年的战乱分裂,一统天下。
但与此同时,中原的长久内乱,也给了北方狄人以绝佳的南侵机会。
当时的北方,以两个大国为主,一魏,一晋,黄河中游为界,河西为魏,河东为晋。魏晋之间,本曾有过旷日持久的拉锯对峙,但后来,随着魏国不断崛起,晋帝期望能和北狄这个北方外邻结盟,助自己对抗大魏,面对北狄侵蚀,一再退让,舍地伺狼,最后非但没能保住基业,反而令本属晋国北方门户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大部,悉数落入了北狄之手。
内乱平定,大业告成之后,武帝将目光聚向北境,谋划北上,夺回北方的重要门户朔恒燕等地,不料北伐出兵路上,旧伤复发,卧病不起,计划就此折戟。
武帝于数年后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明帝。
明帝为太子时,固然在弟兄当中显得平庸,但自小宽厚有德,继位是人心所向。偏他在位的那几年,先是天灾不断,后又出现皇子之乱,明帝心力交瘁,北方失地亦是无力兼顾,去年,亦病重而去,十二岁的皇子戬,奉上嗣大位,成为了大魏的第三代君主,次年,也就是今年,改年号为天和,便是当今之少帝。
少帝尚未成年,不能亲政,明帝去年临终前,指自己的三弟祁王为摄政亲王,将少帝托付给他和另外一位辅政。
樊敬虽多年驻边,但隐约也知,现如今的朝堂有些微妙。
祁王早年封安乐王,母家高贵,圣武皇帝在时,钟爱此子,缠绵病榻之际,还曾派他代自己到北境巡边犒军。当日,那位少年安乐王的风采,令樊敬印象深刻,虽过去了多年,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但,言及摄政,以他的资历和年纪,恐怕未必人人心服。
早些年,朝廷重点不在北境,守边二十余载的姜祖望,也就被人遗忘,但这几年,随着北境问题日益凸显,他自然重获关注。以他如今的声望,这个时间,摄政王择其女为妃,目的显而易见。
姜祖望默然。
樊敬忙告罪:“大将军勿怪,实在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好在摄政王……才俊,和将军……堪称良配……”
最后,他只好这么喃喃说道,连自己也觉,这话实是软弱无力。
姜祖望摆了摆手:“你长年在她身边,她和你或比我还亲。她可能去了哪里?”
樊敬立刻替姜含元辩白:“将军自小稳重干练,不会出事的,大将军尽管放心。或是一时没想通,自己去散心吧。她这次本就是要去云落城的,或是又去了那里?”
姜祖望眉头紧锁:“我没想到含元对这事的反应如此之大。怪我疏忽了。你即刻带几个人再去云落城看看。”
“遵命!”
樊敬匆匆离去。姜祖望独自出神良久,忽然咳嗽起来,面露痛楚之色,手扶住了案角,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萎顿。
半个月后,这日,十月乙亥,秋高气爽,京城西郊皇家护国寺,迎来了特殊的一天。
禁军将军刘向昨日便清完寺院,驱走一切闲杂人等,今日一大早,又亲自统领五百禁卫来到这里,布在寺院前后以及周围。
论戒备之森严,连只苍蝇,也休想越墙。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今日乃当今少帝母后兰太后的寿辰。太后倡简抑奢,又笃信神佛,是护国寺的供养人,是以护国寺替她绘制了一副壁画,以表贺寿。
今日,太后带着少帝以及伴驾来此,为壁画揭盖。
不但如此,同行还有以摄政王为首的诸王百官。此刻,一众人等虽已入寺,刘向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内外各处早安排妥当,但趁了个空,刘向还是亲自出来,又巡查了一遍前后,见确实没有纰漏,这才放了心。
他在寺院后门外匆匆叮嘱了句手下,正要入内听值,忽见对面山路的尽头走来一人,那人青衣皂靴,头戴斗笠,因笠檐压得低,加上未到近处,一时也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判断,年纪应当不大。
刘向立刻示意手下前去驱赶。那人便停在山道之畔,和到来的禁军说了句话。
刘向见手下回来,而来人竟还不走,不禁恼怒,自己大步走去,厉声呵斥。
“将军,那人说是您的相熟,请您过去,有话要说。”
刘向一怔,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
来人依旧立在路旁,身影沉静。
他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皱了皱眉,到了近前。
“你到底何人?不知今日路禁?快走——”
对面人举臂,略略抬高笠檐,露出了檐下的一张脸庞,年轻而干净,眼眸清湛。
“刘叔,是我。含元。”
来人朝他微微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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