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新潮货,虽则在西洋轿车已不算稀有,但在中国那便是顶罕见的物什了,据说去年英商才在大马路开了第一家车行,但也只做汽车配件,到今年各国才真正在沪上卖起汽车来,也不知开这车的会是什么人。

车停了,离白清嘉有个百来米远,车门打开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却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她父亲,白宏景。

这……

白小姐大约有三四年不曾见过父亲了,而他跟她印象中的差别也不甚大,耳顺之年的老迈之人头发几乎全白,但仍和显得精神矍铄,看得出是个意气峥嵘的人;穿一身旧制的长袍马褂,跟三年前的区别只在于没了辫子,但打眼看去仍是个典型的老派人,透露着些许不合时宜的威严和稳健,大约因为时常皱眉而使眉心处有两道很深的痕迹,显得尤其严厉。

白清嘉惊讶地挑了挑眉,又问她二哥:“父亲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白清远答,“我来接你时看见了军队的人,谁知道会不会出乱子?自然要搬救兵的。”

……竟还是为了她。

可白清嘉还在生她父亲捉她回国的气,一时拿不准要不要上前去找他,扭头时却瞧见那位徐三少爷正同父亲说话,双方离得不远,她在淅沥的雨声中隐隐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是他在同父亲问好,并在交待抓人的事。

她父亲一向威严寡语,即便上了年纪站立时后背也挺得很直,那位徐三少爷倒也很有趣,虽对她父亲言辞恭敬,可那脊背却一点不弯呢。

白清嘉笑了一下,意义莫明。

大概两分钟之后那人才走,他带的兵也都押着犯人开始陆续登上军车。

白老先生这时也看见了自己久未归国的女儿,神情稍霁,抬手向她招了招,白清嘉却还在闹性子,不太想搭理,好在有她二哥在其中转圜,拉着她的胳膊笑着劝:“好了,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说着便半扶半拽地将她带到了父亲面前。

白清嘉是家中幺女,亦是白宏景年至不惑才得的孩子,平素最为疼爱娇惯,是以即便此时她一脸不情不愿的叛逆模样,白老先生也是难得的没有生气。他上下看了女儿一番,见她平安无事又出落得越□□亮标致,神情便越发松弛了,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车吧,”她父亲发了话,“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说着,当先转身上了车。

白清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深感父亲偏心,又想若是自己胆敢摆出如此一副逆子模样,父亲怕是早要叫人打断他的腿了。

他叹了口气,转而对妹妹做了个绅士的手势,说:“请吧。”

这是逗趣儿的话,然而白清嘉看了眼黑洞洞的车门,心中却有一阵难言的沉重,隐隐总觉得面前是一座无形的牢狱,笃定上车之后就会不见天日,会被逼着交际、逼着做无趣的事,甚至……被逼着结婚。

可她又能怎么办?总不兴忽而生双翅膀出来、扑棱扑棱飞出海去,终归还是得上车和她父亲坐在一起。车里有皮革的味道,没人说话一片安静,而窗外仍然阴雨连绵,真是糟糕透顶。

白小姐烦得心焦,只想赶紧离开这地界,不见了码头她那想飞的心估摸着也能歇一歇了,又想回去见一见母亲也好。偏生汽车都发动了,车外又走来一个兵,生了一张白净周正的脸,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还礼貌地敲了敲他们的车窗。

她二哥坐在前排把车窗摇下,带着笑和和气气地问那小军官有什么事,对方神情很严整,站在原地行了个军礼,声音十分洪亮地说:“报告!长官派我同白小姐收回衣服!”

白清远听了一笑,“哦”了一声,侧脸回头看向妹妹时一双狐狸眼中又像是藏着几分调侃,白清嘉一见心里那股邪火立刻烧得更旺了,近几月来累积的烦闷一下子化成了怒气,催得她二话不说便从秀知手上把那沾了雨水的外套拎了过来,看也不看一眼,卷成一团便丢出了窗子,扔得倒还挺准,正被那小军官接住了。

他年纪轻,哪见过这种大小姐发脾气的场面?心中还奇怪,他们长官好心好意将外套借与这位小姐遮雨,怎么却竟遭到了这样的对待……

而白小姐的目光已经透过车窗看到了此时正在不远处与士兵们交谈的徐家三少,看到他苍松一般挺拔的脊背以及阴雨下显得尤其冷峻肃穆的侧脸,与诸如杜家少爷之流始终围着她团团转的男人甚为不同。

竟还打发手底下的兵来跟她要衣服?

偏你最清高不成?

白小姐又冷哼一声,十分恼中有九分都是迁怒,甚而还自语了一声“穷志气”,逗得她二哥都笑眯了眼,心说自家妹妹可真是不待见徐家人,往后倘若真嫁过去了岂不要闹翻天?

正琢磨着,父亲威严的声音已然从后座传来,说:“开车吧。”

……似乎隐约也有几分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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