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嘉可以确定她以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否则她一定会记得。
他毕竟生了一副很难被遗忘的相貌,高大挺拔,肃穆端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眼睛,不像她那些西洋的友人一样蓝啊绿啊,也不像大多数亚洲人一样混杂着褐色,是很纯粹的黑,像被打翻了的墨,又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
可她真的不记得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能叫出她的姓氏,直到在码头见到了来接她的二哥,她才总算晓得那个男人是谁。
她二哥白清远和她记忆中相去无几。
他们去年曾在柏林见过一面,一起庆祝过圣诞,年轻的少爷看起来总是玩世不恭,生了一双狐狸一样的眼,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生生被他穿出浪荡气,一看便是个过于风流的人物。
他待妹妹倒是很好,见她从船上走下时肩上竟披着别的男人的外套,眉毛登时便不满地挑了一挑。他拿着伞向妹妹走近,刚将人纳进伞下便调侃:“我原还觉得父亲母亲催你回国是太过急切了些,略替你感到不顺意,如今看来二老还是有先见之明,倘若再不捉你回来性子都要养疯了。”
顿了顿,皱眉看向她肩上过于宽大的外套,讽刺:“法兰西便是这样的风气?教女孩儿穿男人衣服?”
实则白家二少爷给女郎们披过的外套那才真叫多如牛毛,而这却无碍于他义正辞严地敲打妹妹。白清嘉不太在意,只随意看了看身上的外套——这是那个男人给她的,就方才,在船上,他让手下的士兵放她和秀知先走,错身时把他自己的外套递给了她。
……给她遮雨用。
想到这里她又皱了皱眉,重新扭头看向了船上,恰此时那群持枪的士兵已经押了几个人下船,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问她二哥:“这是怎么的?上海又出了事?”
白二少爷也跟着抬眼瞧了瞧,有些懒洋洋地,答:“八月里陈其美就没戏唱了,如今大概是在抓孙先生一党——他们都流亡到日本去了,眼下抓的兴许是从海外回来声援他们的‘逆党’。”
说“逆党”两个字时白清远的神情有些微妙,依稀有些淡淡的嘲讽,白清嘉没看到,余光倒是又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他正一步一步走下船,灰蓝色的军装几乎与沪上秋季的阴雨融为一体。
“那人是谁?”白清嘉淡淡地问。
白清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显眼的男人,二少爷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眯眼仔细辨认了一番,忽而笑了,斜眼看着妹妹问:“你没见过他?”
这话说的……好像她该见过似的。
“那是徐三少爷,徐隽旋的弟弟啊,”白清远笑道,“他们家的人你都该见过的。”
徐隽旋?
白清嘉的脸色猛的一沉。
白清远也察觉了妹妹心情的恶劣,却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还在调侃:“怎么,还在嫌弃你那未婚夫?徐家如今可是鼎盛,父亲也甚喜爱那徐二少爷,你便少挑剔些,认了吧。”
这句话可真是字字都扎在白大小姐心上了!
徐家是什么东西?军营里出来的野路子,不过是依附当今大总统才得了一条青云路!那徐振徐将军大字识得几个?他儿子又读过几本书?也敢想着娶她?
做他的春秋大梦!
白小姐生气了,狠狠瞪了她二哥一眼,头顶几乎要冒火,偏她二哥嬉皮笑脸就爱逗她生气。她恼羞成怒,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拿身上披的外套撒气,一把就揪下来扔了,一旁的秀知赶紧伸手接住,这才免去了那上好的衣服落进和了雨的泥地里的厄运。
只是白小姐气归气,理智倒尚未全数消弭,想了想,又问她二哥:“徐三少爷?徐将军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长子还是战死了的。”
“亲儿子是只有两个,但不妨几年前又另收了位义子,便是那位三少爷,”白清远耸耸肩,神情依然漫不经心,“据说是军校出身,还救过徐将军的命。”
那难怪了。
“他叫什么名字?”白清嘉问。
她二哥想了想,好像不太想得起了,颇费力地回忆了一番才答:“徐冰砚。”
她点了点头,没作声,心里却在想这该是哪几个字——兵?彦?
正琢磨着,耳边却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一扭头,正瞧见一辆锃新的黑色轿车从不远处驶向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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