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群苗人却无善罢甘休之意。哲鲁转身之时,脸上满是狂怒,许是记着桑雩的话,没将满肚子的粗鄙叫骂吐出口:“霜少侠,我们殿下仰慕你的武功性情,体谅你的难处,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忙,为了这张破地图,我们兄弟几个更是死的死,伤的伤,你们却这般苛待他,这是你们中原人交朋友的道理?”

温离无甚歉疚道:“这里头是有些误会,不过他既与本座爱徒是朋友,想来也不会太在意。”觉察霜明雪欲从他身后绕出来,生硬改口道:“等他康复,本座再设宴赔礼便是。”

“朋友?”哲鲁脸上肌肉蓬蓬乱跳,忍不住破口道:“你们也配?”

他一把掏出贴身而藏,尤染血色的地图,抬手朝他们掷去。他这一掷运足内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张令无数武林高手趋之若鹜的宝物,陡然炸成无数碎片,泼雨般淋淋洒落下来。劲风指处,正是那燃着火光的炭盆。

他抬臂的瞬间,温离便已近拔足而起,只见一道残影风卷而过,虚空中好似生出一张大网,那些险入火中的碎片尽数被拢于一处。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要露出后背——那苗人等的就是就是这个机会。他在耳垂边轻轻一弹,那枚半掌大的耳坠中突的弹出一簇银光,尖头淬蓝,俨有巨毒。

“教主小心!”说是迟,那时快。光斑一闪,霜明雪便倏然而动,竟迎着那暗器挡到温离身前。这一簇短针既密且急,一出匣体,便八方炸开,若换做他武功被废之前,尚有迎击之力,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尽杀意迫至眉睫。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乃是温离半路折返,展臂将他揽了过来,那簇催命针也被一股强硬劲风逆转,生生变了方向,钉入一旁石墙之中。

温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满是急切,张口便问:“没事吧?”按着他肩膀的手微微发抖,似乎在压抑想要揽人入怀的冲动。

霜明雪胡乱摇摇头,扯着他的衣袖便要查看。温离知他所想,道:“已经全部收齐了,晚些时候便交予巧匠修复。”这才令他松了口气。

温离本就不是什么和善性子,藏剑图被毁、心中挚爱险伤,桩桩件件都犯了他的忌讳。如今要紧之物都已在手,实在不愿让这几个碍眼的东西活着走出去,一双鹰眼横了过去,切齿道:“你不该伤他。”

霜明雪伴他两年,如何不知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里头,藏着何等歹毒杀机。偏偏那边还是个不怕死的,闻言不惧反怒道:“你们蛇鼠一窝,都该死!”

霜明雪抱住温离持剑的手臂:“教主,事已至此,这些人是留不住了,不如放他们离去。”见哲鲁还要愤愤开口,一语截住他的话头:“桑雩还在生病,你若不顾惜他,只管动手便是。”

温离脸色铁青,立在路中,虽未进一步发难,但也不是要松口的意思。霜明雪低低道:“教主,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一退再退,好不窝火。温离纵观半生几度坎坷磨难,也未有如今的憋屈。可从前掌中把玩取乐的雀鸟,不知何时,成了刺入心口,吹不得、碰不得的软肋。他投鼠忌器,只能忍下来。

“等他病好之后,你们立刻离开,日后若敢踏入我教半步,莫怪本座不留情面。”

哲鲁“呸”了一声:“不必,这种要命的地方,老子消受不起,我们现在就走!”连桑雩盖着的被子也不屑使用,脱下自己带着血腥气的披风,裹婴儿般将人团团裹紧,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桑雩一直沉睡不醒,唯有略过霜明雪身边时,睫毛不自觉一动,像是想睁开眼睛。但哲鲁步伐太快,掠水涌入的猎猎风声还未止歇,就已被带到水榭外面。

他们出门的瞬间,温离转身抱住霜明雪,好似鏖战后的狼王,终于寻得机会,急不可耐想要安抚自己心爱的幼崽。

他们一上马车,桑雩便手脚并用,从披风里爬出来,劈头就是一句:“你刚才也忒莽撞了,要不是温离动作快,那些毒针就伤了明雪!”

哲鲁嘿嘿一笑,将手上绷带扯下来,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脸上凝固的血浆也随手擦了去:“几枚绣花针罢了,也就上头淬的毒厉害些,解药就在我身上,伤不了人。况且这不都是那位霜少侠交代的,他说攻心之法少不得苦肉计,正好借机试一试那魔头有几分容情。”说到此节,语带敬佩:“这位霜少侠当真好心机,一路下来,将那魔头的所言所行料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是心机。”桑雩哑声道:“他只是将从前琢磨剑的心思,转为琢磨人罢了。”

哲鲁挠挠头,不太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见他声音虚弱,脸上还带着病态,连忙将车中绒毯翻出来给他盖上:“我叫马车赶的慢些,免得颠簸,殿下快躺下休息吧。唉,做戏而已,何必弄这么真,就算不病这一场,凭着殿下这一身伤,我也能借机发作。”

桑雩摇摇头:“让马车快些,他还将一物托付给了我,嘱我务必尽快交到岳其铮手上。”

“何物?”

桑雩从怀中掏出一卷长帛,缓缓展开来。

只见长帛正面绘了魔教地形图,山门阵法、曲径狭路、密道暗阁,机关陷阱处处点明。

背面以小楷写明如今身在教中的所有高手名讳、武功路数,除了因武林盟威逼,急急赶来的各分舵高手,使剑之人都以朱笔注明攻守克制之法。

笔迹温润秀劲,所载极为详当,乃是积微成著之作,且墨迹浓淡、字迹急缓各有不同,俨然是早有筹谋,非一时一地之作。

桑雩握着长卷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带着些隐忍意味:“他作出这套迂回戏码,是为了让我把这件东西顺利带出去,眼下温离对我厌憎反感,恨不得我立刻消失,自然会少些防备。他说有此物在手,加上他里外合应,武林盟那些人或许会摒弃杂念,合谋剿灭魔教。”

哲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默了半晌,沉吟道:“……那魔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招惹他作甚。”

万里江波如练,一艘小船自白雾中平平驶出。撑船的是个年轻的鞘公,见天色已晚,便将床头四周所挂灯笼点起来。

船舱里的人倚着这光朝外面看了一眼:“他们已经进入武林盟的地界,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魔教教主温离。那日他松口放这一行人离开,但霜明雪尤是不信,非得一路跟着护着,看着他们彻底出了魔教势力范围才肯罢休,当真应了那句“恃宠而骄”。横竖教中巧匠还未将地图复原,温离只当是陪他散心,忍着火走了这一趟。

先是马车,再转水路,顺水而下数百里,及至今日,才算把这群肉中刺送走。

只是到底有些不满,声音也带着一丝生硬冷淡意味。霜明雪靠在窗边,淡然道:“教主也可以放心了。”

温离被他堵的一顿。自霜明雪病好以后,整个人就变得淡漠疏冷,温离从前最讨厌他敷衍,如今却连这敷衍也是求而不得。既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也不能籍着亲热探一探他的反应态度。因而就算桑雩已经走了,他心中的不定仍始终没有放下。

沉默片刻,他问出一个在心底琢磨许久的问题:“……那天你为什么要为我挡冷箭?”

霜明雪未料他会问起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一转身,便再没能将视线移开。温离将他圈在两臂之间,旗帜宣明的蛮横霸道几乎将这小小一方天地填满。霜明雪避无可避,只能迎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为什么。教主或死或伤,我们都活不成。”

温离道:“须臾之间,你便权衡了这许多?”他语气轻飘飘的,但箍着霜明雪不自觉握紧了。

霜明雪道:“教主觉得还能因为什么。”

吃痛感在他脸上一晃而过,温离这才发现自己抓的太紧,以至他手腕都红肿起来。温离一惊撤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疼了怎么不知道说?”

霜明雪任由他给自己揉手,不冷不热道:“我的想法重要么?”

这一句好似蝶翅倏动,将先前那个惨烈的夜晚勾了出来。这段回忆不止折磨着霜明雪,连温离也不愿轻易触碰,抚摸着他的手腕良久,最终开口时,声音低哑的不像自己的:“那晚教中有急事,否则我绝不会留你一个人在房里。”

霜明雪不应,他也不恼,自顾将心里话说完。

“知道你那种时候想自己呆着,便没叫人进来收拾,早知你会跌倒受伤,我定然要打扫完再走。”

“你的朋友,我只叫人打了一顿便没再动他。你亲近的人受伤,你会比自己受伤还难受,你逃走那回我见过,心里一直记着。”

“没有拿你当玩物,那晚气急了,才口不择言……”

“也没有不在意你的生死。”温离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痛极了才有的嘶声:“我很在意。”

许是他脸上痛苦的神色触动到了霜明雪,他胸口轻轻起伏了一下,旋即又将情绪压抑住了:“那晚我不是跌下去的,当时我是想找东西自尽。”

温离身体剧烈一震,下意识想要搂住面前之人,手已环了过去,又生生定住了:“那你……”

霜明雪深深吸了口气:“动手时忽然想到,我父母虽不愿见我那般活着,但也未必想看我无声无息死去。”

温离见识过霜明雪倔强坚韧的脾性,只道他浑身傲骨,内藏千钧,却忘了刚极易折四个字,如今想来,背上满是后怕的冷汗。他一生肆意妄为,不知后悔为何为,可此时此刻,实实在在生出一股悔意。只是他骄傲惯了,要说认错道歉,着实开不了口。

静默片刻,忽道:“我同岳千山讨要你时,原打算先以弟子之情相待,等你住上几日再说,是他自作主张,给你喂了药。”

提起两年前那个堪称残酷的深夜,霜明雪神色一凛,两腮随之咬紧。

温离看着他:“倘若那时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用强,你会不会心甘情愿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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