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是谁?自然是武家了!那豫章县令本来就是是武家的狗腿,他不替武家办事,还能替谁办事?我大舅的丈人就在豫章县做买卖,今天中午刚来了信……”

姬二娘听得连连赞叹,感慨店家真是掌握了流言蜚语传播的最高要义。

张峄总算换了身衣服,再下楼时又是紫衣锦袍的美少年。瞧见姬二娘和谢知许中间尚有空,便大摇大摆挤过去,支着下巴取来了水壶。

他的坐姿吊儿郎当,倒水的姿势却颇有几分美感,三起三落如茶艺一般,透着与他本人不相符的文雅。

一双手纤长白净,手指骨节分明,指尖一层薄茧,是用久了笔的人才有的标志。三起三落间,茶香溢了满屋,太子李重俊身子微微前倾,把茶杯推到来人面前,那双带着审视的眸子不经意地瞥过对方的眼睛,仿若只是无心的一眼。

他的笑极为温和,声音珠圆玉润、字字句句如笛声悠扬,婉转于人的心口:“明日便要启程,不早些回府歇息,怎么来我这里?”

源乾曜深深行了一礼,谢过太子这一杯茶,方道:“武家送了琴师到臣府上,臣不知当回不当回?”

李重俊仍旧不经意地微微转着手中茶杯,闻言,唇边地笑意加深,道:“你想的话,留了琴师便是。”

“他过去……”

李重俊那双深而沉的眸子看着源乾曜,直言道:“我不会动他,其余如何,你可自断。”

源乾曜一愣,低声喃喃道:“臣只怕,担不起殿下的信任。”

可是李重俊掌控一个人,让一个人入局,靠的从来不是单纯的信任。姬二娘入局,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刘大郎入局,是因为他自己骨子里的侠肝义胆;而源乾曜入局,是因为他的那颗为琴师跳动着的悲悯之心……

李重俊摆摆手,不在意道:“你且去做。要护琴师,也自去护他。”

原来,储君早已经知道自己与琴师的关系。源乾曜打着灯笼,一步步踱回自己那座破落小院。晚风习习,月色如洗,本是人定时分,最该洗涤尽一日辛劳,他却觉得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总落不到实处。

“阿郎回来了。”守在门口的,是三年前便跟着自己的侍女灵犀,她离他并不很近,说话也算不得亲昵,却自有一派从容得体:“武郎君送了琴师来,我不知如何安置贵人,便先请他在正房等着。”

源乾曜下意识皱起了眉:“今日下午礼部的人来发开春的御赐时,也看到他了?”

“是。”灵犀的笑不卑不亢,减一分则冷肃,多一分则轻浮。

“好一盘大棋。”源乾曜从东宫出来,心情便不大好,听到礼部的人看到了琴师,想到保不齐隔天那群人又要拿琴师编排,越发发起了脾气,阴阳怪气地嘲讽:“我还以为是上奏掠人案的那一封折子让贵人注意到我,因此公主娘娘才给了我这么个八品京官做,如今想来,竟是我鼠目寸光了。娘娘三年前把你安排到我身边,原来只是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便上了储君和娘娘的棋局。呵,”他冷笑,:“整整三年,女郎在我这没什么前途的人身边待着,受委屈了。”

他过去从不曾因此有过脾气,如今却在这里生气,灵犀心里清楚,他只是不想让储君知道琴师的存在、琴师的往事。他想护好琴师,如倔强固执的老鹰,扑扇着翅膀环绕住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因为琴师无端地有了情绪,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情绪。

灵犀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井井有条道:“灵犀择良主,何来委屈可言?阿郎有心查清楚过往的事,储君只是给您个方便罢了。”

又提醒:“琴师已经等了您半日,阿郎可要去看看?”

源乾曜这才回过神来,把灯笼交给灵犀,往主屋而去。

悠悠灯光照在碧纱橱上,轻盈得好像一阵风就能灭了似的。

源乾曜看不到里面的人,心却已经被油煎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叹了口气,慢慢退了回来,与灵犀道:“让他去西偏房住着吧。”

灵犀应了,并不多问,等到源乾曜进了东偏房,才进屋与里面的人道:“琴师久等,阿郎明日需早起,今日先歇了,西厢房已经安置好,儿引琴师去那儿歇息。”

屋里的人穿白衣,白衣外,又是一层薄如烟霞的轻纱,他闻言起身,行动间,仿若有柔风吹起云雾,细雨笼着河堤。

琴师的眸子里也带着烟雨,看人的眼神都湿漉漉的带着水汽,好似含着说不尽的许多情。

灵犀心想,每个侍从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自己主人的印记,就像储君曾提起过她的言谈语调有公主娘娘的痕迹;又如琴师这怯懦软弱的柔美多少和在武家的经历有关。

他声音很低,对于灵犀的礼遇受之有愧,低声道:“多谢女郎。”

灵犀笑,明知故问:“您过去和阿郎认识?”

“是。”

“阿郎归京这几个月,庶务繁忙、交游甚少,看来与您是旧相识了。”

算得上吗?他配吗?

琴师初闻源乾曜,是在五年前。科举殿试后没半日,长安城传遍了一个令少女们魂牵梦萦的消息:今年进士中,出了一个年仅二十四的少年郎,长得白净漂亮,浓眉大眼,是女皇都赞赏的好相貌。

果然,几日后的杏花园里,源乾曜被选做了探花郎。高头大马、玉面青年,一袭红艳艳的锦袍,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他生得这样的好相貌,在女郎们的香花、手帕里,却显出别样的沉稳冷静;游园归来,赠花状元,绣口轻启,便是满城春色。

只是这些,盈盈都不曾得见。他是困在武家的琴师,是没名没姓、以色/侍人的家奴,和笼里的金丝雀、榻上的牡丹花没什么两样。别人敬他一句琴师,大抵和见到武家的狗要绕道走一个道理。

他第一次听到的探花郎,是武家人口中的蠢货书生。

武余淳与武家兄弟们白日赴宴,夜晚归来,自然又有酒席等着他们。

几杯酒下肚,武余淳冷笑一声,随口说:“那个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他喝着酒,言语尖锐地点评:白生了一副好面相,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有什么眼界能耐;又不满地嚷嚷:不知道这样的人哪来的傲气,宴会上连陪笑都不会,真是没趣得惹人烦。

而盈盈当时在做什么呢?

他想,左右不过是和他两个世界的人,知道这么多有什么意思?所以探花郎的名姓轻而易举便随着琴师的丝弦消散在了夜风里。

可是听说这个清高孤傲的探花郎后来却常常来武家的宴席。

他来了,往宴席的尾席一坐,既不附和权贵,也不玩笑狎妓,安安静静地像个透明人。只是偶尔有人想起,便让他写首诗、提个字,写的是什么呢?写武家小姐花容月貌、写武家宠妾能歌善舞,写来写去,都是武家的荣光、武家的富贵,和探花郎自己,没半点关系。

琴师也曾读过一两首探花郎的诗,辞藻华丽、用词艳丽,和武家门楣上的雕工没什么两样。琴师便想,原来探花郎和自己一样,都是这权贵大厦的雕梁画栋而已。

可是他不以才情博美名,也不以诗文谄权贵,那他到底图什么呢?

琴师怎么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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