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湿内停已是常态,肺里寒气郁结不出,瞧脉象,怕是已经有咳血之症了吧?”
此话一出,几人都是大惊。
唯独谢知许神色平静:“是。”
“血色鲜红?”
“是。”
“时日应该不算久?”
“是。”
张峄沉思了会儿:“药方子有吗?我看看。”
凭轩忙答:“有的!有的!”说着,就奉上一张纸。
张峄拿来细细看了一遍,沉思道:“我学艺不精、功夫不深,但也看得出这药方子虽说用的都是名贵药材,却没几个真得能对症下药的。你这是肺里的旧疾、加之寒气入体,本该细细调理,用这些猛药,有什么用呢?”
凭轩忙问:“那张小郎君看,这病能治好吗?”
张峄缓缓道:“这病瞧着像是早些年落下的毛病,好好调理或许是可以治好的。长安名医众多,等你家郎君到了长安,找几个大夫,让他们商量出个药方,不可多忧多虑、安心修身养性,慢慢来吧。”
凭轩看张峄的眼神一时如再生父母、济世菩萨:“是是是!郎君说得有理!天下大夫众多,我们到了长安就再找找!”
说完,又回头看谢知许:“阿郎,你瞧,放宽心才好!”
本该最是开心的谢知许却只是微微笑着略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几人休息好了,重又上路,姬二娘和谢知许坐在马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知许缩在他的大氅里,低垂着眼打瞌睡,他面色苍白,眼睛黑亮,此时不再是平日里那一副冷眼旁观的孤寂冷清神态,便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来,像个小瓷娃娃一样。
姬二娘打量了会儿他,眨巴眨巴眼,坐得离谢知许近了些,笑嘻嘻说:“谢郎君,我还没和你说过我以前和老虎一起住在山上的事吧?”
谢知许抿出几分笑意来,哄她:“什么事呢?”
这样的语气,他以为自己是小女童呢,姬二娘在心里笑,却放缓了语气,放松自在地开始讲了:
“我小时候呢,住的地方很不安全,就在不远处,有一个老虎窝,时不时就来我们家附近看一眼,张着血盆大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我们似的。
“我呢,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件事:不要随便哭、更不许随便闹,因为哭闹会让老虎啊呜一口吃掉我,而且也会让一起住着的邻居讨厌我。
“所以呢,我知道自己生下来就离死不远了,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总觉得下一次老虎来的时候,就是我们赴死的时候。
“可是你猜怎么着?有一天,邻居竟然带着我和哥哥搬家了!我们生活在虎口多年,只觉得生着就是赴死之路,谁能想到有一日会远离虎穴呢?
“我们逢大运,一下子发了大财,新住处的所有人对我们都很好,我和哥哥很高兴、邻居也很高兴,我们高兴得忘了过去所有的畏惧,一心想尽情挥霍这天降的好运气。
“可是忽然之间,老虎来了。它吃了邻居家的哥哥和已经有孕的妹妹,然后又志得意满地扬长而去了。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老虎一直都在我们的生命里,在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就嗷呜一下,一口吃掉了活生生的生命。
“那我究竟是该快乐地享受我的财富,还是该小心翼翼地准备我的死路呢?我想了好久,忽然想通一个道理。”
姬二娘短暂地停顿片刻,朝着谢知许绽出一个坦然的笑。
谢知许只觉得心头被羽毛拂过,软软的、轻轻地,就那样落在了心上。他知道二娘说的这只老虎,其实就是他的病:他一面感受着莫大的希望,一面又时时在虎口忍受着煎熬。这生死的分量太重,却又丝毫不能抵抗,横亘在他的生命里,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于是,他只好学会释然:释然了自己生命里的许多不可得、释然了这半生以来背负在他身上的重担、也释然了他自己本该有的鲜活之气。
但他还是配合地问姬二娘:“想通了什么道理呢?”
“管他富贵风流长安客、任他一朝身死落九霄,安安稳稳吃好眼前这顿饭才是正经事呀。”姬二娘的声音更柔和了,却不像是劝诫,更像在谈心:“我总不能因为害怕老虎,而尝不出今天这顿饭的味道吧。”
谢知许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在看一个天真灿烂的小太阳。小太阳自己暖洋洋的,还总想把他也捂暖。
可姬二娘不知道,在谢知许的心里,若他的死能保住旁人的生,死也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置身于不该有的僵局,于是他的死,是破局最好的方法。
然而谢知许却什么都没说,他想,姬二娘愿意这样流水一般缓缓地、絮絮叨叨地给自己讲一段漫无边际的故事,就很好了。
他有点想使劲揉一揉姬二娘的脑袋。
就像那位姬二娘口中的哥哥,一定也经常觉得这个七窍玲珑心的二娘无论多圆滑、无论多周详,其实永远是个小女童。
谢知许发自本能地在二娘跟前放缓了语气:“那你害怕老虎吗?”
二娘点点头:“害怕呀,害怕到现在……”
她又开始念叨个不停。
谢知许却不觉得吵。
日暮时分,马车停在了太子为他们安排好的的邸店。凭轩撩开帘子想叫两人下车,猝不及防却看到自家阿郎唇边凝着一抹笑,认真专注地由着姬二娘说闹。
他竟一时不忍心打扰。
张峄拴好马,大步走过来,凑过来一看,大声问:“干嘛呢!还不下车?”
“到了?”姬二娘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跳下车。
谢知许却有些意犹未尽,慢悠悠被人扶着下来。
张峄抿着唇,看了眼谢知许的神情,又看了眼姬二娘并未上心的模样,只愿这一路,这两个人就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再无关联得好。
才短短几天时间,豫章县荒坑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附近的大小县镇。
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张峄、刘大郎的存在都被隐去。故事里,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化身为正义的象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心往长安而来。这样一波三折的故事,最终却以他们在豫章县的失踪作为结局,难免引人遐想。
邸店里,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的,正是荒坑里少年的死因。有说书先生的讲述、张峄和刘大郎于肺石之上铿锵有力的状告,流言蜚语早已经将荒坑案与少年们联系在了一起。
至于他们究竟为何而死,又是因谁而死,却仍旧是一片留白。
几个人在角落里听着,正听到店家一边上菜一边和客人义愤填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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