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仰着小脸,出言宽慰:“你没有这些吃食,也没关系。我也可以吃肉的。”
卞之晋:……
不过转念一想,身上就剩半块饼了,接下来赶路总不能大家都饿着肚子,自己的力气也经不住耗费。
他合计了一下,拿绳子把两个孩子的手脚绑住,扔下一句“在这儿等着!”,转身匆匆地进了旁边的林子。
阿渺确认卞之晋走远,迅速坐起身来,尝试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无奈麻绳在腕间绕得紧紧的,指尖根本够不着。而双脚也被同样的方法、紧紧缠住了脚踝,人完全找不到站立起身的平衡。
流云蔽月,四下的山林里一片漆黑。
就连天公也不肯作美,没过多久,竟淅淅沥沥地洒落一阵夏夜急雨,击打得满林的树叶簌簌作响。
阿渺几番尝试解绳无果,心底涌出一丝酸楚与绝望,又想到五哥和阿娘,忍不住将头埋到膝上,默然垂泪。
好不容易诓走了那个老头,还是逃不掉吗?
就在这时,躺在旁边的陆澂像是被滴落到脸上的雨水呛住,猛地抽了口气,大力地咳嗽起来。
阿渺先是一惊,继而不禁泛出喜色,“你没死?”
她年纪尚幼,对生死的状态并不完全了解,只从前在宫中见豢养的小鹿、小兔受伤不治,再也活不过来,懵懵懂懂地、能理解生与死的大概意义而已。
先前见陆澂一动不动,她便以为他被卞之晋打死了。说实话,那时心中的惊恐远远多过伤心难过,甚至……还曾有过那么短短一瞬,脑中闪过了近乎恶毒的想法,觉得若是陆澂的死、能让他父亲庆国公受到某种打击,也不全然尽是坏事……
此时见到他“死”而复生,阿渺惊讶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复杂,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终究,还是让欣喜和释然的情绪站了上风。
陆澂也被卞之晋绑住了手腕,却没有绑脚踝,一面止着咳嗽,一面坐起身来,拂去脸上雨水,在黑暗中费力捕捉阿渺的身影,“殿……殿下,没事吧?”
阿渺摇了摇脑袋,决定长话短说:
“那个老头,要抓我回去给他师父,我让他去找点吃食,说不定他马上就快回来了!你能动的话,可以过来帮我解一下绳索吗?”
陆澂凑近阿渺,曲起膝盖,然后在靴子里摸索了片刻,抽出一把匕首,“请殿下把手……手递过来。”
阿渺将手伸了过去,很快,便感觉陆澂温热的指尖触上了自己手背的皮肤,又慢慢移到了腕间。
“殿……殿下勿动。臣冒犯了。”
冰凉的刀锋,沿着阿渺腕间的肌肤,小心翼翼地割擦到了麻绳上,每一次的动作,皆是无比的谨慎。
两人靠得很近,微微屏着的呼吸,带着各自的气息、不断拂送到彼此的面颊上。
阿渺有些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半晌,呼了口气,有几分佩服地叹道:“你怎么……会想着往靴子里藏把刀啊?”
陆澂这时割开了阿渺腕间的麻绳,转而移向她脚踝间的绳索,依旧小心翼翼、谨慎缓慢。
“臣……”
他下意识地开口回答,却又随即顿住,陷入良久的沉默。
夏夜的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击打在树叶上的雨声,渐渐弱了下去。先前淅淅沥沥的落雨,很快化作了潮湿的水气,夹杂着泥土与草植的清香,慢慢在林间弥散开来。
或许,是黑暗的环境隐去了内心的顾忌,放大了死而复生的释然,又或许,仅仅因为小女孩软糯的嗓音太过清甜,让他舍不得不回答、舍不得放弃透露心扉的这一瞬渴望,陆澂沉默了许久之后,终是缓缓再开了口:
“臣……之前,动过轻生的念头……”
父亲当着众人的那一巴掌,击碎了他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和对父爱的无望祈盼。
其后跟着去了中军帐,玄武营的张将军或是出于好心,特意在父亲面前称赞自己勤用功、擅谋略。而父亲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讥嘲道:“连一个小姑娘都能将他一脚踢倒,如此废物,读再多的书,也不过纸上谈兵。”
陆澂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流云拂露的一轮明月,抑制住眼中泛出的酸意,微弱地笑了笑,道:“臣听军营里的人说过,说……人投了水,哪怕心里想死,到了最后时刻,还……还是会忍不住挣扎求生。所以臣想,若……若是那时捅上自己一刀,或许,就没力气挣扎了……”
他并非怯懦之人,也不是没有勇气直面命运的艰难,可唯独经受不住的,便是活成了压在亲人身上的累赘与耻辱。
只要他死了,母亲便不必再苦守在冰冷寂寥的国公府,姐姐也能早日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完婚。
父亲……若想把世子位传给南疆的那个孩子,也不会再受任何阻拦、无须再有任何的顾虑……
所有人,都圆满了!
阿渺怔然望着陆澂,一时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难怪,刚才会在河边撞见浸湿了衣袍的他。
原来竟是……
雨后的月光,穿过树荫投落下来,照在陆澂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上。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模样,如今显得更加难看了。
可那双光泽熠然的眼眸,映着明月银辉,清炤若破云之电,倒是阿渺从前不曾留意到的……
她想起皇祖母那些善意却不免伤人的盘问,想起今日陆澂在马车上回答自己的话——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最后,又想起刚才误以为他死去时,那一瞬间,因为忌惮着他的父亲庆国公,她脑中一闪而过的恶毒念头,期冀着陆澂的死、能在某种程度上打击到庆国公府和玄武营……
陆澂垂下眼,借着月光,加快速度割断了阿渺脚踝上的绳索。
“绳索虽然断了,但殿下还是先假装被缚,待那老者回来,臣会趁他不备,刺……刺他一刀。到时殿下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起身逃走,不要回头。”
陆澂平日常与年长几岁的表兄王迴相处,零零碎碎地听闻过一些大户人家内宅的腌臜事,晓得像阿渺这般容貌出众的女孩,虽则年幼,却更容易引来某些龌龊之人的觊觎。
刚才他见卞之晋将阿渺从头摸到脚,遂在心中有了猜测。当时怕误伤到阿渺,他没敢拔刀,但眼下有了机会,便是拼死也不能让那恶人再碰公主……
“那老头存了心要掳走殿下,若殿下此刻逃走,说不定还会被他追上。殿下若信得过臣,便依臣之计行事。”
陆澂抬起眼,看向阿渺,却见女孩也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溶溶月光,色泽闪耀得近乎虚幻,浮泛交织着复杂难辨的神色,令得陆澂一瞬间有些怔然。
“你刺他一刀,让我逃了,你怎么办?那个老头那么凶,万一你刺不中怎么办?”
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视线却是一瞬不瞬,“你该不会……是还想寻死吧?”
阿渺沉默片刻,从陆澂手中取过匕首,拉过他的手,一点点割着他手腕上的麻绳,“我不知道你为何想轻生,可你总该想想你的亲人、关心你的人。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她挫断了最后一根麻线,抬起眼睫,回忆着从前五哥说过的话: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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