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时辰刚至,便陆续来了十来个灨县的商贾望角儿。
有布庄米庄钱庄的大头儿,有勾栏酒家的大头儿,甚至还有胭脂粉铺子的掌柜娘子。
这势头,看来是白道黑道暗门子娼园子的,都来齐全了呗。
想不到这钱家大主儿风评虽不佳,但还挺多人来捧他场面的。
这若不是假意交情,那便就是受制于钱家。
如此看来,既能把整个灨县布庄生意都筹谋在手,又能腾手出招对付其他的商贾营生,这钱家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正值衣冠闪烁的大佬们口不对心皮笑肉不笑地相互寒暄之际,正门那边由朱管家和两三个家仆拥着个身材圆乎乎的老头走过来,那老头尤显富态,应当就是这钱家的当家主子钱世福了。
见到来人,刚才还和气生财的各位商贾大头儿们便一把推开旁人,赶紧跻身上前,低头哈腰地曲意奉承去了,生怕晚一步就错失这顶要紧巴结拍马的机会。
啧啧~这些商人大半辈子混迹商场之中,练就了一身表面曲意迎合,暗地里相互拆台的功夫。眼里冒着金光,满肚子的狡猾算计。
我转头看了看站在我旁边的阿九,头埋得很低很低,生怕被人看到他的脸一般。
我想着他大概是第一次出来做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所以显得紧张和害怕些,便安慰他道,“阿九,你不用那么紧张,只要我们拿放东西时候谨慎些,听准吩咐。然后再离那些主家们远一些,便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他微微转头看向我,抿笑温柔地说道,“多谢阿秋。”
听罢,我也回他嫣然一笑。
这少年少言又温润,谦恭而又谨慎,当真的儒雅端正读书人。
看他这造化,以后定是能考个进士做个大官的,回头我得打听打听他家住哪儿。
就在这时,前门那方,传来家丁一声高亢。
“县尉大人到!”
听到报门,所有人一个激灵,都哄拥钱世福去迎接那个名满灨县的县尉了。
不一会的功夫,一群人便前呼后拥着一个紫衣男子朝正厅走进来。
那男子背着一只手,昂藏七尺,有丰神俊逸之貌,走在人前自成一道清朗而潇洒。
他的神貌是见过一眼,便能叫人记在印象里的人。
难怪百姓都传我们的县尉九大人不仅才智过人,而且样貌出众。
明明是靠着济世匡时被百姓所乐道,最后却偏偏因为样貌俊俏名满灨县。
若有机会,我倒还真想问问他对百姓这番‘嘉许’满意否?
但细看一番后,我却觉得:嗯,还是阿九看着更清朗更俊逸一些,就是身上衣物没那位大人着的好一些罢了。
一行人哈着腰赔着笑拥请着他走进宴厅,只是他不笑也不说话,面上无波澜毫无表情,仿佛是有人拿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来的这一趟。
他轻提长衫踏进宴厅门槛,风度优雅地从我和阿九前方走过来。
待他们越走近,我便赶紧更低些头,埋着脸盯着他们靴子的动向。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靴子走出去几步后,猛地止住了脚步。尾随其后的那一众华丽的靴子,伴随着众人倒提的一口气,和一阵慌乱踩踏脚尖后,也及时地刹住了。
然后,最前面的那个紫衫身影顿了一会儿,倒退回来,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影也赶紧跟着倒退回来。
紫衫退到我和阿九前面才停住了。
接着立在面前的男子温柔地说了一句,“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声音听着略微低沉,话语间透出了一些慵懒和调侃。
因为不敢与他对眼,也不知道他的话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阿九说。所以,我便不敢贸然抬起头来。
“你们两!没听到到九大人的话吗!把头都抬起来给大人瞧瞧!”
这道精利的呵斥来源于站在紫衣男子身后的钱世福。
想来是见我与阿九都没有回应,而钱家又急于示好钱老头的声音听着有些激动,似是突然摸到了跟这位大人交往的线索。
本来就因为这位县尉大人的怪异举动,整个宴厅在诧异下已经很安静了,这一声呵斥显得更突兀了,吓得我一激灵,缩了缩脖子赶紧地便抬起头来。
我唯唯喏喏地看一了眼前的人群,见个个都瞪大了眼盯着我和阿九,一时间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我发现,他看的人并非是我,而是我身侧的阿九。
大人果然是大人,挑人的眼光独到,也甚是会选。
这时,县尉大人打破安静,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那么大声作甚?温柔一些不会啊?”
阿九此时倒是很有机灵,只是略微抬起脸,便没有抬眼与他们对上。
额…只是县尉大人这话和这语气怎么听着耳熟呢?
钱家老头听罢,立马轻声细语一脸堆笑附和“是是是。”
然后,这位大人,用极其温润的语气说道,“别害怕,我不凶的。”
我微微抬眼看了看他,他眼色此时倒是和他说话的声音一般,温润十分,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啊?”
“小人只是一贱民而已,大人面前不敢称公子。小人贱名阿九。”阿九声音带着些许颤诺。
只见阿九神情紧张,一动也不敢动。
听罢,这位县尉大人嘴角上扬,勾唇一笑,颇有些调谑意味地说,“阿~九~,名字起得一般,样貌生得倒是不错...”。
说罢,带着一脸邪笑意味深长地走开了。
县尉大人此话一出,他身后的那一圈人,全都陷入一道目瞪口呆惊诧万分的神情之中。
他们想的应该和我想的是同一个问题,莫非我们这位县尉大人有......断袖之癖?!
如此的话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二十几岁了还未娶妻。
“都坐下吧,别站着了。”他径直走上主位,兴起长衫落座说道。
钱世福赶紧上前招呼,“是是是,大人先请坐下。”
然后指着门口的阿九说道,“那个什么九的,你过来给县尉大人斟酒。”
县尉没有拒绝。
阿九恭敬地点头道,“是。”随之低首绕过其他宾客,走到主位旁,在桌案左侧跪坐下,谨慎得体地为主位上的男子斟酒。
他的样子,像极了小家碧玉的女子,温顺乖巧。
众人看着虽有些吃惊,但却也没有过多地形于色,人家是县尉,有个特殊的爱好怎么了,又不影响他做个好官。
宴会开始后,各路经商的都开始络绎不绝地向县尉敬酒表示敬意,一波又一波,不到一个时辰,宴上的人瞧着都有些微醺醉意。
但依旧没有要停下酒杯的意思,因为主位上的那位大人依旧神采奕奕,丝毫未见有酒意上头,这酒量当真是算得上不错的了。
准备好的酒品快用尽了,主事的便吩咐三两小哥到酒窖去取酒来,我立马报了名跟了上去,这一下顺利出了宴厅。
酒窖在宴厅后方主屋西侧角房里,距离宴厅来回得一盏茶的功夫。
“这宅子当真是大,我长这么大都没进过这么好的宅子。”我跟在两个小哥身后,挑起话茬子。
“那当然,我们老爷是这灨县的首富。”走在最前的小哥回应得颇有些自豪。
“主家给的月例赏钱如何?”我接着问道。
“你甭问多,打听了你也没什么机会进来这里做工,我们宅子里的人都是主家从底下产业做工处选过来的,在那些庄子铺子里做了三年以上的忠心之人。”走在中间的小哥没好气地回应。
“是是是,我自是没那本事的,但看看哥哥们的待遇,总是有些羡慕,忍不住就多问了两句。”我赶紧狗腿地附和一句。
“倒也不是瞧不起你,主家也会有例外的时候。只是问你,可会些拳脚功夫亦或是会使刀枪棍棒之类的。”走在最前方的小哥问道。
“伺候主家日常洒扫打杂还需要拳脚功夫?”我奉上讨好的笑脸问道。
“咱们钱宅可不比别的地方,宅子里的东西金贵重要,自然是需要人看护的不是,宅子里一半的伙计都是些拳脚功夫了得颇有些狠辣劲儿的人。喏,看你前面的小哥就知道了,他可是这府里数得上数的打手,一个顶十个,是吧赖三哥?”说着回头嬉皮笑脸地看着中间叫赖三的人。
“你小子皮痒了不是?竟打趣起我来了?”赖三瞪他一眼,撸起拳头吓他。
走在前方的小哥缩了缩脖子,十分狗腿地朝他笑笑。
刚到酒窖旁,就听见后面传来老管家的声音,“赖三,酒让他们拿,你随我来一趟。”
赖三应了声,跟着去了。
“呸~占着是主事的亲戚,一家子在主家跟前得了些脸面,专对人吆五喝六的。”许是刚才那个叫赖三的叫他下不来台,见赖三走远了,先头的小哥便骂了一句。
“哥哥同他计较反倒自己心里难受,不值当,你比我好得多了,能在这宅子里做事,不愁吃喝,待遇又丰厚。”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要说丰厚算不上,看着光鲜,实则灨县谁不知咱们主家出了名的小气,一个月两吊钱罢了。”小哥见我友善,便凑近了些,小声说道。
“而且我们这等仆役和那赖三他们是不同的,他们一天到晚不见做过什么事,一个月比我们多拿三四倍,还不就是占着会耍横么!”他越说越气。
“哥哥小声些说话,单说于我听倒是不算什么,我一向守口如瓶,也不爱与人聊话。”我表现得些许紧张地对他说道。
“我也不对别人说,只见你亲善些,与你抱怨两句。”他见我紧张,便低声回应。
然后接着说道,“咱们这主家,也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威武。就拿上个月的事儿说,因为有个呆头厮忙着听吩咐,到了跟前没及时止步,将一只脚迈进了东院书房的门槛,直接叫东家给费了那条腿,扔下面的田庄使大牛去了。”
我赶紧假装被吓到,捂上嘴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只是无意踏进书房就费一条腿?”
他道,“可不是,咱们东家最紧张的就是他那个书房,除了他亲近的,我们这样的下人是不能靠近的。听老管家说,以前为这事可是杀过人的嘞。”
我问道,“靠近都不能靠近?”
他回答道,“是的,看你人不错,我可提醒你,那院儿可别随便进,那里面多有看门的恶狗,擅入者放狗咬!咬伤概不负责!那个‘狗’,你清楚的哦。”
听罢,我赶紧应对,“清楚清楚,我这等外面请来的临时伙计到不了那个地儿,但也多谢哥哥提点。”
“咱们呀都是穷苦人的命,应该相互照应。”小哥抱着酒坛边走边说道。
“是是是,哥哥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点着头表示十分赞同地应附他的话。
见离宴厅不远了,我便急切又尴尬地问他道,“哥哥能否帮我照看这两坛酒片刻,我想~我想去茅房,我憋了两个时辰了。”
他看看我,看看我手里的酒坛,一脸嫌弃地说道,“真是懒人屎尿多,去吧去吧,我让前面那几个丫头过来抬。”
“还请问哥哥一下,茅房在何处?”我尴尬笑着又问他。
“西角门房和东角门房那处各有一道,你赶紧去了来,别偷懒。”他无奈地回应,然后叫了正往这方向来的两女使,一同抱着酒坛朝宴厅去了。
我小跑着往东面去,一路上确实少遇到女使小厮,路过东院子的门,我也没敢多停留,赶紧地看了一眼就过去了。
来回一趟摸清了方位,回去的路上我却遇到了阿九,他乖巧恭敬地朝一男的点了点头,然后手里抱着个锦盒从门里出来了。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是从东院子的门里出来的。
我赶紧走上去,轻声喊了他一句,“阿九,你往这边来做什么来了?”
他见到我停了脚步等我,紧绷的脸色缓和些许,低声温柔地回答道,“这是他家讨好县尉大人的一套建盏,怕县尉大人不收,便就差使我来拿了去。”
“建盏?这可真是大手笔呢。”如今的官家亲善,宫廷里的时兴御用常被富贵人家争相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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