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街是灨县最繁华的市集。
今年的大市集比往年都要隆重许多，也热闹非凡。
街面上，摊贩林立，人流云集，熙然繁华。
这一切都要归根于，去年年中，灨县来了一个特别有百姓缘法的县尉。
因为上一任灨县的县令和县尉贪污渎职，被朝廷一起罢黜了，一时间朝廷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官家亲自指派了一名制举新晋官员来做县尉，一并暂代县令之务，所以他既是县令也是县尉。
听说这位大人十八岁就已经三元及第，成为天子门生，如今应该也就二十有一的年纪。
他为人十分耿正端方，公正严明，且智慧贤能，治理有方。上任后立即整改破败之状，请旨治河修道，多番帮扶各地农户，鼓励灨县各行商营，常以各种奇思妙想为各乡的百姓们因地制宜地筹谋营生，一年的时间便让灨县民生兴旺蓬**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为官正直，还是锄强扶弱的一把好手。
自他来了以后，就一年的时间里，整个灨县就跟变了样儿似的，近乎是完全没有了之前那般混乱的市井之貌，民风和乐了，日子也过得安逸起来。
所以，他广受灨县百姓褒赞爱护。
百姓们都亲切地称呼这位好官为“九大人”。
而于我来说，最值得高兴的是，自从大家的生计好了以后，很多人午后闲来无事之时，就更喜欢上茶坊瓦肆里听话本小曲儿了。
我的营生也就顺畅了起来。
因为今日集市人多，牵着我的小驴穿过熙来攘往的市集，走到我说书的地方时，我已然是被挤得满头大汗。
眼前的这个茶坊，便是长林街最有名的茶坊之一，名：一方蒹华斋。
古香淳朴，建筑文静，轩楼幽雅，厅堂大方，放眼整个灨县，这一方蒹华斋也算得是屈指可数的上等茶坊的。
当初，幸得茶坊主家舞栖落舞娘子的照顾，我也才能来这里摆台面说话本，挣得一口饭吃着。
今日的一方蒹华斋，此时就已经座无虚席了，添水小子们忙得也是昏头转向的。
迎堂的人是我的小跟班小鱼儿，见我走进门，赶紧走上来，一边接过我的背袋，一边欢喜地对我说道，
“我的爷，您可总算来了，您要再不来，掌柜的就该让我抬轿子去请了。”
我笑着回他，“这不是还没到时辰么，讲多的时辰掌柜的可没告诉会给我加钱，所以不着急。”
听完我的话，小鱼儿更加着急了，上来就拉着我往东南角的大帷幕后走，“秋大爷，您这大爷的性子小的稍后当牛做马伺候您成不？这会儿功夫，您给小的留条生路，赶紧拾掇拾掇上台去罢。不然掌柜真得扒了我的皮儿，您要再磨蹭会儿我就真的不是鱼片该是鱼皮子了。”
看着他着急又不耐我的样子，真的是能把我逗乐十条街。明明才十三的年纪，却是成天摆着一副和年龄完全不搭的沉稳，那股子成熟老练安放在他那稚嫩俊秀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却也异常可爱。
“好好好，我这就上台去，麻烦这位小弟子先给爷来一壶四分热的金观音润润嗓子可使得？”我笑着对他道。
听罢，他呲溜一下就跑了，动作迅速麻利，眨眼的功夫便端来茶盅茶壶放在幕后的桌案上，然后俯身一个很标准的请的姿势让我上座。
我也不再逗他，示意他拉上后方的帷屏。
他满脸欢喜的拉上幕退下去了。
我走过去，慢慢的坐下，听着外面的熙熙攘攘的人声，小噿一口清茶，深吸一口气。
弹鼓七八下，折扇一开，响亮一声。
原本人声鼎沸的厅堂，瞬间也就安静下来了。
定坐韵气，点指触弦，勾挑抹复，铮铮而起，伴筝成曲，女儿歌，……
一段故事，半两人心，半两世故。
毕语良久后，大堂上，四座皆起而拍手同赞。
屏外说赞靡起，大堂又恢复了先前乌央央的一片。
不多一会，就见小鱼拉开后方帷幕走上来，满脸的笑意和满意。
“辛苦了，我的爷。二楼你休息的小阁里，主家已经给您备了点心犒劳。还有，这二两银子是刚才堂上的一位公子特意嘱咐打赏你的，你且收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过来扶起我。
“同往常一样，你收回去给家里那些小鬼们买些吃食。”
我懒懒地倚着他任他扶着上楼，刚上到楼梯口，就见主家舞娘子笑意盈盈地朝我们走过来。
“舞娘子安好。”我正身拱手行礼。
她走过来，拂起我行礼的手腕，亲切温柔地说道，“往日阿秋的话本个个我都喜欢得要紧，但今日的更加深入我心，我一方蒹华斋幸得有你。”
舞娘子虽是个离人妇，但无儿无女，徐娘半老之姿，肤白细腻，风韵婀娜，容颜姣好，至今往来爱慕之人依旧多的能够踏破门槛。
她看着对谁都是温柔的，而且心地尤其善良，但却不是软弱可欺之人。单单看着她干净利落的打扮就知道，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任他人鱼肉的主儿。
“是阿秋幸得舞娘子照拂，娘子恩德，阿秋绝不相忘。”
她待我好，我便也还她真心。
“说了多少次了，与我之间不必这般见外，让你叫我声姐姐敢情是要占你多大便宜似的。不叫便不叫罢，这会子我分不开身，你且在房里休息一会儿，给你备了你最爱的小食，我得到楼下厅堂去帮些忙。今儿个茶客多，要慢怠你了。”她腼笑着拉起我的手，眼里的笑意全是温柔。
“好姐姐，您尽管去忙吧，有小鱼儿陪着我呢。”我笑着回应她。
“好好好，这下方是对了。那我便先下去忙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尽管叫小鱼儿下楼来拿，后厨都有。”说完她笑着宠溺地轻轻拂了一下小鱼儿的鬓边额头，便下楼梯去了。
等我再回头，便见着小鱼儿那一脸的乖巧样儿，简直没眼看。虽说他一直都是乖小孩，但在我面前表现的绝对不是这种乖巧可爱。
“我越来越发现你走到哪儿都能靠脸吃饭。”我打趣儿他，迈步走向最里面的隔间。
“大大，我劝你不要和主家娘子拉拉扯扯的。毕竟你现在这身装扮，虽说是样貌俊俏，可真没人认得出来是女的。这若是让外人看到，外人就该议论她养白脸小生了，对她的名声不好。但最重要的是，你可能还会有危险，毕竟每天盯着她，对她有想法的人可不在少数。”
“哟嗬~你一小屁孩儿懂的倒是挺多的。放心，我有分寸，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栽过那跟头。”
踏进门，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果然，案子上已经摆好了几小碟精致的点心和果脯。但唯有那一碟桂花糕是我吃不腻的东西，一碟子里只有6枚，晶莹剔透，香味四溢。
我知道这是舞娘子对我的心意，她待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然，千万别误会，她是知道我女儿身份的人，她是如妹妹一般待我的。
“大大，你快来看那人。”
我正盯着桂花糕舍不得下手时，站在轩窗边的小鱼儿对我轻喊了一句。
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主街市。
此时，街上也正是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一片。
我们在的这个屋，屋门走廊那一方可以看尽整个大堂，轩窗这边又可看尽主街，虽然不大，但位置恰到好处且不招摇。
“就肥头大耳油腻腻的那个，看到没？”
似乎见我没反应，小鱼儿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街上一个体态肥硕身着华衣的男子。许是今日日头有些大，晒得他因肥胖而堆积在一起的五官显得更加油光满面。
他身后还跟了几个身材壮硕面向凶恶的大汉，看着还挺骇人的样子。
我勾起笑对他道，“说吧，你瞧上他们家什么了？”
小鱼儿一脸恶狠狠地看着他，说道，“大大，他是灨县街市上的街道司长，负责街道商贩秩序的。但此人总是占着身份随意欺辱商贩百姓。前几日，就是他欺负你的小弟子们，而且还把他们都打伤了，伤得可严重了。”
“打了初一他们吗？！”我瞅他一眼。
“不是，是城南那儿有四个外县流过来的小乞丐我收了，我既是大大的人，那我的人也是大大的人。”他一本正经义正言辞地说服我。
“我拜托您老少收点小弟子行吗？您是大手随意一挥妥妥的就来四个，你仔细瞅瞅我，就你秋爷我这小身板，还能给你养几个小弟子？”
听他说完，我感觉我都快哭出来了。
“大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最大那个就十岁，最小那个才刚六岁的样子，而且现下他们吃得都不多的。”说着话还带着一脸的楚楚可怜，这都记不清是他说的第几个最后一次了。
但只要每次他一使出这把天可怜见的杀手锏，我必惨烈败战。
“还吃得不多，难不成他们是还不会长大的呀？罢了罢了，我这条小命迟早折在你手上。”我叹一口长气，耐不住他泪眼朦胧的盼着我的样子。
“小鱼儿替他们谢谢大大的恩德。”说着他便要下跪。
我赶紧一把扶住他，我知道他一向心善。而且，他不仅是心善，还心软得一塌糊涂。收养个人倒也就罢了，还把那些流浪的阿猫阿狗都带回去。只要是别人丢弃不要的活物，他都能统统给收回去。他家那地儿都快成慈幼堂了。
“甭谢，下次再收小弟子前，拜托你可一定要先想想你家秋爷这小身板。”
就在与他说话的这会子时间，楼下便兴起一阵骚动，我循声望下去，是刚才油腻的矮胖子，身后跟着几个壮汉。
眼见他此时已经堵住了一个卖草编小娘子的路，小娘子被吓得又害怕又羞愧，哭着求他退开，却反倒惹得那油腻胖子更加地兴奋放肆了。
满面混浊的油光和眼神闪烁出的猥琐之色，看得我甚是反胃，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揣他两脚。
边上的百姓虽是有几个唯唯诺诺出言相说的，但也没人敢上去阻止，毕竟身边那几个壮汉看着凶神恶煞，也着实是能打的。
“大大，前日，就是他，把你的小弟子们都打伤了。”小鱼儿见状，愤恨地说道。
“小孩都不放过，畜生不如，看我怎么教训他。”
说罢，我便做打算从轩窗跳下去。
既然是我养的崽，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
小鱼儿赶紧按住我的动作，“你别急，马上就有人教训他了。”
果然，他刚说完，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气息匀称吐纳沉稳的男子说话声，
“我看钱公子果然是不长记性呢！”
话音落，人堆里，只见一道白衣映出，优雅款款。
往人前一站，如明月清风，长身玉立，萧然于尘。
束青丝以发冠，配以一支白玉簪，清彻罗衫轻颜色。
远观之干净明媚，近细酌眉目生辉，宛若空谷幽兰，负气含灵。
见之真能叫人屏住一口气，足以引人注目，且过目难忘。
想我走遍这灨县大小勾栏瓦肆不计，也算得是见过男子无数，寻常的或是上品的都见得多了去了，但能让我感到惊叹的这还是第一个呢。
“大大，刚才给你赏钱的就是那位白衣的公子了。而且，前几日也是他搭救的那几个小弟子。”小鱼儿在我耳畔说道。
“哦？”此时，我对他印象更上升了几分。
那被叫钱公子的胖子见到来人是他，神色明显一怔，眼里闪出一些畏惧。但还是声音颤颤地硬撑道，“怎的又，又是你，本少爷可告诉你，今儿我带的人可都是练家子的，我，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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