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楼的时候,前日里的掌柜的已经被人押着过来,怕不是折腾了一夜,现下瞧着很是憔悴,但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盯着从楼上下来的二人打转。
“夫子,他瞧着似乎很恨咱们呀。”
可不是恨着呢么,想来这掌柜的在此处日久,能躲过陈克严几次搜捕,定不是个什么普通角色,这一次算是翻了船。
他嘴巴被人堵了,只会支吾乱叫着,周钊远悠哉过去,蹲在他面前,露齿一笑:“掌柜的,你们春深谷不行呐,这要是放在中原武林里,受辱被抓了一般都是以死明志的,怎么,你嘴里没□□包吗?”
早就等在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进来,迎面作揖:“王爷,先生。此人心术不正,怕是不好对付,你们若是要去岭南,末将还是再派些人手……”
“不必了,”周钊远挥挥手,“用毒的家伙,大多见不得人。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人带多了,保不准就死得多了,到时候谁护谁都不晓得。”
这话说得一行武将面面相觑,却又因着主将态度,不好发作出来。
陈克严沉吟半晌,转而看向一边的于行初:“先生。”
于行初从下楼起就一直在留意客栈,眼前柜台处有一张壁画,上头落了桃园,点点春色,晕了满园,很是鲜艳。
于行初瞧了一瞬,又轻巧转了身看向四面廊柱,最后才慢慢停在了周钊远身后,闻得陈克严的一声唤,淡淡点了头:“殿下所言非虚。只不过,陈将军考量也是合理。若是在下没有算错,应是今□□廷派下的人也该到了。”
说着她瞥向身前人:“殿下,不如我们等他们到了再一并出发。”
周钊远回身,啊了一声:“也好,反正夫子得亲自跟着本王,护着本王。”
这话,还带了些威胁。
于行初噎了一口,别过头去。
昨夜他无端又问起月初,实在是叫人猝不及防。
“殿下何必一直纠结于一句梦呓?”
“梦呓才是最真的,”周钊远的声音离得不远,带了轻叹,“夫子啊,人躺平了呢,这心才能好生舒展开来,白日里包着裹着的,终究一层层剥落了,留下赤条条的模样,也只有这种时候,梦魇才能入驻。若似是夫子现在这般铁桶般密不透风地裹挟着,哪里还能说得实话去?”
“殿下这话前后矛盾了,既然殿下是觉得现下的我不够真实,又何必此时问我?倒不如直接将我敲晕了,再将我从周公那里拖出半道魂来好生问问。”
“我倒是想,奈何我不是神仙。再者说……”周钊远顿了顿,“我偏是喜欢让人当着我的面说清楚,夫子是鬼也好,是人也好,总归是清清楚楚与我说了,我才能记得住。”
“……”
周钊远没等到她回答,只顺了她目光扫了扫周遭,呵了一声,复又招了陈克严过来交代了几句,一行人这才又押了掌柜的下去。
“王爷,此人许是个小头目,若是不严加看管,便是放虎归山。”
“归就归吧,你以为过了昨日,春深谷还会不晓得朝廷来人了?”周钊远坐下去,颇有兴致地瞧着不远处继续打量屋子的人,突然歪头对陈克严道,“一会你备些火折子和硫磺过来,免得路上那些蠢货没见过世面,被长虫吓去半条命。”
这蠢货莫不是指的是陛下派过来的朝廷的人手?
立时陈克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下去吩咐了。
天气已然热了起来,周钊远方才顺手从房间摸了一把蒲扇来,摇得很没有什么风度,哗啦啦的实在说不上姿态,只眼瞧着那一步一顿不时敲敲打打的人,却是轻易就勾起了唇角。
眼中却是回到昨晚的黑暗里,夫子掩下的眸光,周钊远那会儿都快要等累了,才听她淡淡道:“殿下言重,于行初自然是人。如若是鬼,又何必流连这般人间。”
“那做鬼的另有他人喽?”
“殿下。”夫子抬眼,带了警告,“殿下其实已经猜出了大半,又何必要在下说破?”
“夫子不承认,我又如何能将此后余生交给你负责?”他不依不饶,“谁在与我铺路我自是不晓得,想将我做棋子的人不在少数,但至少没摆上明面。可夫子不一样,夫子不仅要拿我下棋,还直白地要我配合,我身为王爷,岂非很没面子?”
于行初一路探查着走过去,自然晓得那人一直在瞧着自己。
他昨日开了口,剖析得明明白白,她无法回绝。
“月初是我年少的侍女,后来因我而死。”她平静地与他道,“于行初这条命是月初换下的,殿下可满意?”
“满意,很满意。”
处得久了,于行初慢慢摸到了周钊远的脉门。他不叫人骗自己,但凡你想要去骗,便就已经失了以后。
她突然开始庆幸,起码从一开始,她就没与他说过假话。
真真假假,人的舌头一转,终究可以翻天覆地。
周钊远却是抓紧了她,不惜用他自己扼住了她的喉咙,只为了不允许她退缩反悔。
若要同船渡,须得交心人。
思及此,于行初不觉倒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刚好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周钊远的眼是带了些邪气的,刚见的时候,她只觉是病邪,说不出道理来。如今再看,这邪气之下,却是直白的坦荡。
若非是扒开那一层表皮看进去,定是生不出欢喜来。
只不过当真是瞧见了那皮下,也不一定能适应就是。
“殿下,”于行初停下脚步,“还请殿下先入岭南。行初迟点就跟上。”
周钊远这边蒲扇停了下来:“也好,说不定金水木水也要到了,夫子与他们会了面叙叙旧再动身不迟。”
于行初不以为杵,解释道:“殿下放心,那掌柜的就是先行一步去通风报信,春深谷也断没有直接对殿下不利的理由。殿下与我单独进去才是危险,然则与朝廷的官兵一道,他们必定要斟酌几番。”
“夫子觉得他们会不会将本王奉为座上宾?”
“也未可知。”于行初面不改色,就事论事。
这春深谷铺下大网,仍旧这样不声不响不出头,与其说是蛰伏,不如说是势力还不够支撑他们行动起来。
那么他们终究在等什么呢?
夫子沉思的时候,总有些出神,周钊远坐得不远不近,一点一点顺着她眼角的那颗浅淡的泪痣描摹下来,落到了仍旧瘦削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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