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儿暖得极早,清明过后竟就开始下雨,地里的雪一点儿不留地化了个干净,大地露出黑黝黝的脊背,雪水和雨水滋润着黑土,亮闪闪的似乎能漾出油水来。

祝永鑫蹲在地头上,嘴里叼着烟袋,看着面前大片的土地,若是在三十年前,谁来告诉他,你以后会有这么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肥田,家里雇佣着长工、短工,婆子丫头,每天也不用下地干活儿,只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定然一锄头刨过去,免得对方胡说八道。

但是如今这一切就在自己眼前,大片大片的土地,虽说现在还不是种地的节气,但是他眯起眼睛,似乎就能看到春耕秋收时候、那些精壮的汉子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样子。

他低头寻了块儿石头,磕打磕打烟袋,从腰间的荷包里又揉出些烟丝,塞进烟袋锅子里,掏出火绒火石点着,用力吸了两口,露出个惬意的表情。

其实荷花从南边儿送回来许多什么卷烟、水烟的东西,都是新鲜玩意儿,也都尝过,但是这烟袋锅子用了大半辈子,用惯了还真舍不得换。

“祝二哥,咋在地头上蹲着咧,头几天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放晴了,地上都是潮气,赶紧起来吧!”齐老五背着一个大筐,手里拄着根不知道从哪里砍下来的粗树枝,正从山路上往下走,一边走一遍还嘟囔抱怨道:“今年天儿暖的邪乎,往年这时候都还是满地的雪呢,这可好,山上化得湿漉漉的,一踩一脚泥,可真是遭罪。”

“你如今也一把年纪了,孩子们都大了,你还这么拼干啥?”祝永鑫起身儿迎上去想要搭把手。

“我身上筐上都是泥,你快别沾手了。”齐老五侧身躲开说“孩子是大了,虽说都成亲了,可下一辈儿刚生下来,也都是难的时候我身体还算硬朗,能做点儿啥帮衬帮衬也是好的。”

“钱赚多少才是个头呢,你家如今的日子算是不错了。”祝永鑫探头一瞧,齐老五的背筐里满满的都是小根菜,这会儿的小根菜都还很细,下面的蒜头也很小,一个个白白的樱桃大小的蒜头藏在一丛丛的绿色中显得格外诱人,忍不住道:“小根菜可是好东西啊,当年荷花也总领着博宁上山去挖,如今我也有些年没去挖过了。”

“得了,你家如今这样发达,儿子做官的做官,做生意的做生意,两个闺女也都嫁得好现在正是享清福的时候,还用得着像我们这样奔命。”齐老五从山路上走下来,在路边的石头上蹭着鞋上的泥冲祝永鑫道,“我也不求有你这样的造化,能有你家一半儿的一半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唉,都是儿女自个儿奔出来的前程,也不是我给挣下的,我只能算是享了儿女的福了。”祝永鑫吧嗒了两口旱烟道,“出去跟着他们南北的跑了几年,如今回来还是觉得村儿”

“你少来了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跟别人说还不得让人戳脊梁骨骂你。”齐老五把背筐摘下来,自个儿也掏出烟袋跟祝永鑫一道抽烟,“咱们这穷地方有啥好的,人都说京城或者是南边儿好呢!”

“一辈子在这疙瘩过活,习惯了别处好是好,可总觉得不是自个儿家,没啥大意思,还是守着自家的房子和地,踏踏实实过日子来得正经。”祝永鑫笑着说。

“二哥今年四十几了?这就开始有叶落归根的想法了?”齐老五嘿嘿了两声,“还早了点儿,应该在外头多享几年福再回来。”

“啥四十几,今年都五十了,俗话说五十知天命,老了,也是时候回来养老了。”祝永鑫说着起身儿道,“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家吃饭去吧,我也回了,免得你嫂子又唠叨。”

“五十可是大寿,看来今年是得大办了吧?”齐老五抽完烟也起身儿说,“到时候博荣他们,定然也得回来吧?都好些年没瞧见了,也不知道现在在路上遇见还能不能认出来,还有你家荷花,如今想起来还是十来岁时候的模样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然后各自回家。

祝永鑫快到家门口,自个儿叹了口气,如今虽说日子过得好了,但是三儿两女都不在身边,就老两口相依为命,想来也不免觉得孤单。

刚才齐老五提起五十大寿,还有几天就是生辰了,可是家里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大和荷花都还在南边儿,博宁和栓子在京城,如今离

他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家走,忍不住自我安慰地想,孩子们都离得那么远,不过是个生辰,回来不回来也都是一样的,各自都有要忙得一摊子事儿,各家的孩子也都还小,回来一趟又劳神又费钱,还耽误事儿,倒不如不折腾。

虽然道理都明白,但心里总还是有些个不是滋味。

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走到家门口,门里冲出来个人影,结结实实地撞到祝永鑫身上,并一把抱住他的腿嚷道:“姥爷,姥爷回来啦!”

祝永鑫听到这声先是一怔,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长得清清秀秀的,眉眼间隐约有些荷花小时候的影子,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黑溜溜的眼珠正盯着自己,满脸都是笑容。

“你,你是团团?”祝永鑫惊讶地说,弯腰抱起孩子,脑子里还满是难以置信的混乱,上次见到团团的时候,他还只有三岁,粉琢玉砌的一个小娃娃,见到谁都不认生,谁抱他都是笑呵呵的,十分讨人喜欢,一转眼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团团在祝永鑫的身上扭股糖似的乱动,嘟着嘴道:“姥爷,我都八岁了,不能再叫团团了”

“团团多好听,当初还是你娘起的呢!”祝永鑫抱着外孙,满脸笑容地迈步进屋,见东屋的门帘子挂起着荷花跟方氏坐在炕沿上说话

“爹,回来了。”荷花听见响动起身儿过来,接过团团把他放在地上道,“他都多大了还抱来抱去的如今长身子的时候正死沉死沉的,不小心抻了腰可怎么好。”说罢把儿子打发出去玩儿。

“哪里就那么娇贵,你爹是庄稼汉子,又不是城里那些老爷。”祝永鑫看着外孙蹦蹦哒哒地上院子玩儿,这才不以为然地脱了外衣,丢在炕头上烘着去湿气,偏腿上炕问“咋也没个信儿就回来了?”

“今年开春有恩科,锦棠哥那边事忙得很,之前也没定准能不能赶回来,所以就没捎信儿,怕万一赶不上让你们空欢喜一场。”荷花伸手把衣裳摊平,笑着说,“这一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锦棠哥累得不轻到家就去西屋补觉了。”

“孩子呢?圆圆没带回来?”荷花一家有四年多没回来了,但是信件不断,荷花前年刚生了个女儿起名叫做圆圆,只不过一直得不出空回家,到现在应该都两岁多了,还一次都没见过呢。

“她生下来从没赶过这么远的路,路上也没睡好,这会儿跟锦棠哥在西屋睡觉呢!”荷花说着从炕头扯出来个包袱,拿出一件儿衣裳抖开道,“爹,回来之前给你买的衣裳,等着摆寿宴时候就穿这件先试试看可还合身儿,不合适趁早地改。”

祝永鑫心里高兴,眼角都露出了笑纹,嘴上却还硬撑地说:“你们能带着孩子回来看看我就好,还折腾啥,弄什么新衣裳还是寿宴的自家人一起吃顿饭就蛮好。”

“要说呢,过寿的事儿应该依着爹的意思,但是毕竟大哥如今还在外做官,村里又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乡亲,若是不热闹热闹,别人定要在背后指摘儿女不孝,我们到也都罢了,只是怕传扬出去耽搁大哥的声誉,爹就都担待吧,一切我们都会准备妥当的,爹只要安安稳稳地等着好日子就是了。”荷花笑着给他铺台阶道。

祝永鑫里子面子都满足了,心里欢喜得很,越发觉得还是荷花这个闺女最是贴心,连说话儿都让人听得心里头舒坦,于是便点点头表示认可道:“罢了罢了,那你们看着折腾吧我就不搀和了,别花太多银子,不然你娘心疼又要在背后念叨。”说罢接过荷花递给他的衣裳试穿了一下。

荷花上前扯了扯衣襟儿和下摆,捏了捏胖瘦宽窄,又看了看腋下袖口,见大致都还服帖,就下摆稍微长了一点儿,便用针别上做个记号,然后让他脱下来改改。

祝永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那手艺就别显摆了,还是让你娘改吧。”

荷花被他说得一愣,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说:“爹,我知道我女红不好,你也用不着这般提醒我。”

“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你们娘俩儿说话,我去找你四叔唠嗑儿去。”祝永鑫说罢便背着手出门去了。

方氏看着他出了院门这才撇嘴道:“你瞧瞧你爹,越老越能折腾,好端端的事儿不好好应承,非要别人三催四请的,然后才迫不得已的点头,还要显得自个儿多不乐意,都是为了迁就别人才答应的一样。”

“俗话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的,我看我爹也差不多是这样。”荷花之前就一直憋着笑呢,这会儿见祝永鑫出去了,总算是能笑出声来。

“五十大寿是整寿,有难得你们一个个儿回来的齐备,咱们虽说不能铺张浪费,却也别太吝着银钱,一定好生给你爹热闹热闹,他嘴上虽然不说,可你们一个个儿的有出息,他心里头高兴得紧,恨不得别人都夸你们呢!”方氏对荷花叮嘱道。

“娘,这还用您交代?这回的寿宴你们二老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开席就是,别的我们都会置办得妥妥帖帖的。”荷花满口应承道。

农村摆寿宴虽说讲究不少,但大多都是讨好彩头的,并花不了多少银钱,毕竟比不得那些个城里的有钱人。

寿堂就设在了自家院子里,坐北朝南地搭起彩棚,棚柱上贴着齐锦棠写好的寿联:“人增高寿,举杯同歌无量福;天转阳和,开杯共醉小阳春。”

北方农村的房子,虽然也是三开间儿的但是进门就是灶间,并没有南方那样的正厅,所以荷花干脆叫人在院子里正南正北地搭了个寿堂,门口挂上荷花特意打南边儿带回来的苏绣寿帘绣的群芳祝寿、五福捧寿等喜庆的图案,北面正中贴着一个红底儿黑字撒金的寿字。寿字下面安放供桌,正中供着延年寿星君的神码儿,另有香炉、寿蜡、蜡扦儿等什物。两端留着地方摆寿桃、寿饼,正前方的地上铺着大红毡垫和圆形的绣垫,方便儿女上前叩拜祝寿。

寿堂里安置了两个八仙桌,是当日自家长辈和村儿里有头脸人的位子外面的喜棚里也都摆好了桌椅板凳,用来招待村里的宾客。

家里都收拾好了,齐锦棠又陪着和荷花去城里联系厨子和打杂儿的,要提前一晚就到齐家村去做准备。可巧在城里正遇到刚赶回来的博荣一家还有栓子。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回了家,方氏许久没见两个儿子,一边欢喜一边抹眼泪,几个人少不得是一阵劝慰,栓子在旁边又是说笑话又是耍宝的总算是把方氏给逗得笑了,还挨了两巴掌拍打。

祝永鑫那边早就把宝儿和栗子抱在怀里亲了一圈儿,很快就被方氏推开道:“你刚从地里回来别往孩子身上蹭咕。”

“我就是去地头儿看看,又没下地干活儿,衣裳都是早晨新换的。”祝永鑫连忙分辨道,“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俩孩子,想得慌嘛!”

方氏拍拍宝儿的头:“眼瞧着都是大姑娘了,奶奶都抱不动了。”转身看着栗子想要伸手去抱,却被宝儿一把拦住了。

“奶,他看着瘦,其实身上的肉紧实着呢,您可小心别抻着腰。”

“那也亲一口就不抱了。”方氏跟两个孩子亲昵了一会儿,便道,“你二姑家的团团和圆圆都在西厢房呢,你们几个小的自己去玩儿,宝儿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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