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云我在南幽等你,可好?”
叶疏烟是在说谎,因为她无法对唐烈云再说出绝情的话。
她不舍这份情,却必须放弃。
对唐烈云越是情深,她便越不会放过自己。
带着对唐厉风的记忆,她就算留在唐烈云身边,能给他的也不过是三人宿世恩怨所带来的悔恨痛苦,最终她和唐烈云的相处会变成互相折磨。
可就算她给出了一个虚假的承诺,唐烈云心思透彻,他也已经明白了她的真实想法。
她纵有百转柔肠,至此一言,亦成诀别。
他痛心地捧住她的脸,无语地吻落在她渐渐恢复了红润的樱唇
她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他的身子,温柔地回应、缠绵
这一幕,多像慈航斋外他表白的那一天啊。
可他们再也回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唐烈云才不舍地放开了她,笑意温暖,怜惜地将她脸颊旁凌乱的发丝整理在耳后。
“现在能起来吗?外面天很蓝,我抱你到院子里坐坐。”
叶疏烟见他并没有回答她那句话,知道他一定有别的话要说,便点了点头,任凭他将自己抱下床。
唐烈云将她抱起来时,顺手拿起了床边的毓秀剑。
走到院中,叶疏烟抬起头来,果然看到天空恢复了往日湛蓝的颜色,白白的云朵柔柔地飘在高天上。
硝烟和战火终于随着唐烈云打赢了这一战而消失,不远处的战场上,晋州百姓和大汉军正在为那些阵亡的兵士收尸。
和平终于回归于这方土地,无论以后如何,晋州城的老百姓都很感激唐烈云。
大汉军已经收编了晋州守军,将此战的伤亡降到了最低,且不动城中百姓分毫。
叶疏烟没想到,唐烈云的做法虽然和唐厉风大相径庭,但却已经初现以仁政治国的手段。
唐烈云将她抱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将她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臂弯支撑她虚弱的身体。
他将毓秀剑的剑鞘甩在一旁的磨盘上,扬手便用剑在树身上刻下了自己的宗籍、姓名和生辰八字。
叶疏烟看见这个,一颗心忽然乱了跳动的节拍。
她似乎已经明白唐烈云写下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却缓缓低下头去。
唐烈云写罢,将剑插在地上,抱紧叶疏烟:
“烟儿,我便是这棵参天大树,可你却是一只向往着自由翱翔的飞鸟。我心甘情愿等着你落脚栖息,也心甘情愿把海阔天空还给你。”
听到这话,叶疏烟知道,唐烈云已经明白她离开的决心。
可就算是这样,他竟然一如既往,坚持着当初对她所说的话,宁做一棵一生一世等候鸟归来的树,却不愿束缚她的自由。
难道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飞回他身边,他便等她到老到死吗?
叶疏烟多想笑唐烈云痴傻,可是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将地上的毓秀剑拔起来,慢慢走近了那棵树,也用剑在唐烈云的八字旁边,写下了自己的祖籍、姓名和生辰八字。
唐烈云愕然看着叶疏烟写下了这些字迹,看着她娟秀工整的篆体字,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夫复何求。
通常当男女婚配之前,双方需要在一张红帖上写下各自的籍贯、姓名和生辰八字等,用以合婚。
这也是男女双方情愿婚配,结成连理之意。
唐烈云写下自己的,却没想到叶疏烟竟会这么做。
叶疏烟写下了这几个字,便将毓秀剑放入鞘中,双手捧给唐烈云。
唐烈云接过了剑,心里慌乱得像是沸油乱滚。
她不是不懂合婚庚帖代表的含义是双方的婚约,既然要走,却又写下这庚帖,究竟在她心里,爱不爱他?
叶疏烟握住唐烈云的手,看着他手中毓秀剑上的猫眼石,想起当初在青阳寺的邂逅,她微微一笑,抬头看着他俊美的脸:
“立剑为铁笔,刻木为庚帖有此誓约,天地为证,无需朝朝暮暮,更无需青史墨来写。烈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她如此了解唐烈云的心,可偏偏,能成知己,却无法相守。
唐烈云听了这句话,饶是他再坚强,都忍不住泪眼朦胧。
他和叶疏烟从青阳寺的山岚中错过,便注定误了终身,不会再有其他女子可以走进他孤独的心。
就算现在她要离开,但能在这一刻双双刻下庚帖,他只觉得自己哪怕立刻便死,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叶疏烟轻轻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哽咽道:
“烈云,你说要接大皇子回来继承皇位,可是你明知道他已经被贬为庶民,况且主幼国疑,以唐瑗的平庸资质,根本无法保住大汉江山。如果可以,我想求你答应一件事”
唐烈云闻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之所以会求他答应这件事,是因为她杀了唐厉风,心中自责难安
唯有保住了大汉江山,保住了大汉百姓的安宁,她才不会更加罪孽深重。
所以她要说的话,已经很明白。
那就是,让唐烈云继位称帝、一统江山。
但若是答应了她,唐烈云就要背负起对大汉天下的责任,从此再也不可能完成和她浪迹天涯海角的承诺。
而她又是那样厌恶皇宫,也再难回到他的身边。
唐烈云握着毓秀剑的手微微颤抖,却用尽全力,紧拥着叶疏烟,吻着她的额头,肃容道:
“如果这样能让你心安,我答应如果我留下,能换你一个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我愿意。”
叶疏烟默默拭去了泪水,微笑着抬头看着他:“你会是一个仁主明君的”
这时,柳广恩和林峥从院落外走进来,看到唐烈云和叶疏烟,看到他们在树上写下的合婚庚帖,都会心一笑。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若是能走到一起,那是好事。
然而,他们却没料到叶疏烟和唐烈云所做的决定。
柳广恩上前说道:“烈云,战场那边阵亡士兵的尸体都处理得差不多,现在晋州城的官衙需要你去接管,重新授命州官。你的伤要不要紧?”
唐烈云握着叶疏烟的手,看着她,他只怕自己这样离开,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她。
叶疏烟却淡淡一笑:“去吧,那是你该做的事。”
唐烈云将毓秀剑佩戴在身上,再不舍,也不能不走。
他将叶疏烟送回房中,扶她躺下休息,接着便与柳广恩、林峥一同来到院外。
“雍王莫非有何嘱托?”林峥见唐烈云看着他,却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便问道。
唐烈云凄苦一笑:“林兄弟,以后烟儿的安危,就交给你了。无论她去哪里,请你都陪着她,如果可能,希望你能和我保持联系,告诉我,她的近况”
林峥和柳广恩闻言,都疑惑地看了一眼院中大树上的合婚庚帖。
难道这庚帖不是合婚之意?
柳广恩忍不住问道:“烈云,你的话到底是何意?难道”
唐烈云低下头去,一声叹息:“就算是我和她有缘无分吧”
林峥惋惜地看着唐烈云,问道:“是她决定要走?”
唐烈云点了点头。
林峥心里沉重无比,想起叶疏烟一路上为了唐烈云悬心,见到唐厉风之后,宁可激怒他也要拖延时间,为唐烈云争取攻城的机会,这一切,若说无情,谁又能信?
“她心里有你,否则为何放弃去南幽,不顾生死来北冀找你?这一路上,她吃的苦我看在眼里,不爱你,又何必?”
柳广恩也终于说道:“是啊,她昨夜见到我时,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我却隐瞒没说。她要我告诉你,宁万顷烽火同葬你我,誓不独活,能说出这话,又何苦要走?”
唐烈云知道,叶疏烟心里的复杂心情没有人能完全了解,所以就算知道她对他有情,唐厉风死后,一切也都要重新估量。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林峥,到了一个落脚处就传书信到汴京雍王府。
林峥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他拿出了震天镖局的腰牌和关北连栈的穿云箭,交给唐烈云:
“这本是震天镖局的乔二爷和赵三爷给疏烟的,后来我们在路上偶然结识了骠骑门的沈凌羽沈门主,发现他率领下的关北连栈是联合对抗辽人的组织。疏烟要我将这些交给雍王,希望你能联合关北连栈,共抗辽军。”
唐烈云听林峥说了这穿云箭的来历和沈凌羽的事情,想到叶疏烟一个弱女子面对江湖帮派的首脑竟然也丝毫不惧,他又喜欢她的豪爽坚强,又心疼她历尽危难。
他是如此不舍,却又必须放开
站在窗边,叶疏烟看着唐烈云离开这院落,策马向晋州城而去,她才拿出了行李中的衣衫换好,走到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树上的合婚庚帖
林峥正牵过来两匹马,见叶疏烟已经走出房门,站在树上刻的庚帖前。
他轻声说道:“如果要走,我们现在就走吧。不然,让他看着你离开,你们心里都会更难受。”
叶疏烟回过身来,淡淡一笑:“大哥,你真的要一直陪着我吗?”
林峥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然怎么样呢?你叫我大哥,做大哥的还能不管妹妹吗?”
骏马嘶鸣,一声轻叱。
那熟悉的人影已经从贾家村外的官道上疾驰而去。
唐烈云立于远处的山丘上,看着叶疏烟和林峥离去的背影,双唇渐渐变得苍白。
虽强忍着心痛,胸中却还是一阵血气翻涌,猛然一咳,一丝腥甜便溢出了嘴角。
柳广恩见状,咬了咬牙:“唐烈云,再不去追她回来,我怕你会死得很早!”
情深不寿。
唐烈云却微微一笑:“我若不成全她,还有谁能成全她?待我一统天下,她就再也无处可逃。”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为你的海阔天空,我一诺千金重。
两年后,东海的海面上,皓月如轮。
自海天交际之处,驶来一条巨大的豪华楼船。
商船上灯火通明,三层高的船舱顶上是三面雪白的风帆,每层舱室的外面都悬挂着明亮的风灯。
船舷边站着身穿盔甲的雇佣兵,手中的兵器映着月华和灯光,远远看去,熠熠生辉。
这时,便有三艘黑船向着这艘商船迅速靠近。
船舱最高处舱室外的甲板上,一个身穿紫衫的年轻公子正坐在琴案便轻抚古琴。
一旁燃着一炉清幽的檀香,香烟袅袅升起,缭绕在他的华贵发冠间。
曲韵如高山流水,琴音如。
寄浓浓幽思,含切切低语。
却不知奏与何人听。
这时,却听有人上来禀报:“启禀公子,有三艘海盗船靠过来了。”
这紫衫公子纤指未顿、琴音未歇,只微启薄唇,轻轻说道:“离南幽国的昇平港还有多远?”
“八十海里。”
那已经很近了。
紫衫公子微微一笑:“想不到,都到家门口了还会遇见海盗,看来这两年,南幽也不太平。”
这时,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男子从下面一层走上来,说道:
“是啊,北冀亡,东越降,辽国虽虎踞辽东,但是幽云十六州已经收复,纳入大汉疆土。对于大汉国而言,就只有南幽国偏安一隅。唐烈云答应你的事,都已经做到。”
唐烈云。
猛然听见这个名字,紫衫公子指尖不由一抖,琴音滞涩,琴弦铮然而断。
青衣男子见状,笑了一笑,上前将断了的琴弦拂到一旁:
“每次听见这个名字,你都要出点事才甘心。这两年,因为这个名字,你一共打碎了一个玉如意,洒了一斛金色珍珠,断了两根琴弦,打了一个波斯国的商人而你自己,则从仓库的扶梯上滑下来一次你还喊着这个名字从噩梦里惊醒了很多次。小砚,你这是何苦呢?”
“大哥”
紫衫公子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示意前来禀报的那个佣兵退下。
那青衣男子便是林峥,而这弹琴的紫衫公子,却是叶疏烟。
她自从离开了唐烈云之后,便一直用“舒砚”这个名字,扮成男装。
两年前,她和林峥在南幽国经商,创立商号“盛世天下”。
所制造和销售的商品,涉及民生日常所需、衣食住行的各个领域,半年之间已经创立了十二家分号。
可她终究并不甘于只是在南幽国发展,就连南幽国主请她入朝为计相,她都没有答应。
反而毅然决定,利用这半年所获的利润,造船远航,开辟一条海上的丝绸之路。
走遍了东亚各国,她将自己商号所造的商品销往海外,也在各国之间进行贸易,同时更引进了不少外邦的制造技术,带回的财富和“舶来品”不计其数。
这两年来,她一直穿着男装,和男人们打交道。
为了适应男人的世界,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赌博赌石,学会了各国官方语言和黑话,就连武功也学得更加繁杂。
连林峥有时候都会忘记她是个女子,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她才会恢复往日的优雅和安静。
在外时,别人叫她“舒少”
在自己的地盘上,属下们都尊称她为“公子”。
听着林峥的话,她微微一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大哥。”
林峥也笑道:“该回去了。”
他其实想说,你该回到唐烈云身边了。
叶疏烟却低头轻抚面前的古琴,道:“我们现在不是在返航吗?”
“我是说”林峥刚要说,却见叶疏烟已经站了起来。
“我明白,不必说了。如今南幽国外海的海盗这样猖狂,看到我们的商船上有雇佣兵还敢上来,必定是一群亡命之徒。我们下去会一会他们罢。”
海风吹拂着人面,带着咸咸的味道,像沙子一般粗糙。
叶疏烟和林峥来到了船头,观察着那三条船上的海盗。
只见三条船中正中间的一条船较为大,上面有二十多个海盗。
为首的一个,头上裹着红色的头巾,将头顶乱蓬蓬、卷曲曲的头发用一个铜发箍梳成一束。
此人肌肉发达,表情凶神恶煞,倒是很符合海盗的形象。
这些海盗手里拿着闪亮的兵器,一个个看着叶疏烟的豪华商船,分外眼红,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票,像群了看见血的蚊蝇,让叶疏烟心里一阵恶心。
叶疏烟冷冷一笑,抬手说道:“拿本公子的枪来。”
侍卫长丁明谦急忙将一杆火枪奉上,同时问道:
“公子,这三只船上足有五十多人,我们能够应战的人数不过二十多。安全起见,还是动用火炮吧。”
林峥笑了笑:“丁队长,南幽国的海盗比之波斯的温柔多了,不必担心。我们船坚炮利,不要吓坏了自家人。”
叶疏烟忍不住一笑,抬起了火枪,便瞄准了那个带着红头巾的海盗头子,但没有立刻就打。
丁明谦见状会意,便对那群海盗喊道:“这里是盛世天下商号舒少的船,谁敢放肆!”
那群海盗一听,颇为惊惧,纷纷问道:
“大哥,真是舒少的船吗?他的盛世天下这可是咱们南幽王上下了谕旨要保护的商号啊,咱们到底上不上?”
那红头巾的海盗便也拿起了望远镜,看着船头身穿一袭紫衫、手里拿着一根黑黢黢“棍子”对着他的年轻男子。
看对方的气势,应当是船上最尊贵的人无疑。
可是,这“油头粉面”,长得像个娘们儿的小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舒少?
海盗头子颇为不信,便将大刀一举:
“管他皇帝怎么说,在海上,咱们才是霸王!兄弟们,上!干这一票,咱就从良!”
叶疏烟听到这样粗鲁的话,也忍不住笑了。
“蠢货,你是海盗还是花姐啊?还从良呢。”
她瞄准了那个人头上的铜发箍,忽然扣动了扳机。
一颗铅弹“唰”地一下射向那个红头巾海盗,只听“叮”的一声,那个人头上的发箍便被铅弹打掉,就连头发都被拽掉了一把,鲜血淋漓。
他惨叫一声,吓得后退了一步:“那是什么东西!”
他身边站着的一个略有些斯文的男子,似乎是军师之类的角色,仔细看了看叶疏烟手里的枪,吓得面无人色。
“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七七七七枪!”
海盗头子一听“枪”字,屁也不敢放一个,大喊一声:“撤!”
海螺做成的号角,呜呜吹响,三只海盗船没命的逃窜。
叶疏烟哈哈一笑:“让这群草包来守南幽国的国门,实在丢人,下次出海,可以带上一两个,让他们也好好跟人家波斯的海盗学学嘛。”
林峥苦笑:“连海盗技术,你也要引进吗?”
这一路上,再也没出现任何海盗,等天亮时,“盛世天下”的商船沿着运河驶往南幽国都,在昇平港停靠岸边。
因为早就收到了林峥的飞鸽传书,早就有商号的掌柜和兄弟们在昇平港迎候叶疏烟和林峥。
不过,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南幽国的皇宫里。
南幽国皇帝赵瑾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快备马!朕要去迎舒少!”
一旁的太监无奈地摇了摇头,急忙传令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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