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枝繁叶茂遮住月光,姜同尘立在暗处,他走上去。

“义兄。”秋分轻唤,“很巧”。

是在等我么?她很想问。

“陛下”姜同尘朝他单膝跪下,“方才让陛下受惊了。”

“陛下”这个称呼,简直越来越令人厌恶。

秋分笑笑,扶起他来,“有惊无险。是你与那黑脸小胡子故意的吧?”

“罗雁么?陛下好聪明。”姜同尘思索片刻,“他是我的副将。”

她向姜同尘望过去,生出许多名为心有灵犀的得意。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样君君臣臣的酒宴”,秋分道,“我听说民间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围桌而坐。只可惜就算在相府,亚父也不曾与我同桌,最多令我与和光芝麻绿豆,大眼瞪小眼。”

姜同尘应答,“臣在西南,虽无家人,但军中也是如此。”

秋分望着姜同尘,没头没尾道:“十年前有一人,曾历尽艰险将我带回国都……”

姜同尘接得熟练,仿佛已如此作答无数回:“丞相对陛下,向来视如己出。丞相忠义无二,陛下逢凶化吉,是大齐国中佳话。”

在没有月光与灯的阴翳下,她与姜同尘,隔着一段疏离与沉默。

秋分在廊下石阶上坐下了,“那么……你与罗雁都回了国都,西南怎么办?”

姜同尘仍立在暗处,“不知道,但义父大概不再想让我过问西南诸事。”

凤凰被拴上了枷锁,扣在国都这座繁华的笼中。可他明明只是个纯粹的将领。秋分心下生出矛盾的惧意,怕他终将离开,却又怕他因为不会曲意逢迎拉帮结派的孤高,在国都陷进一摊烂泥。

她从头顶藤蔓间透出的光中,分辨着姜同尘斑驳的影子,一点明暗的交汇正好抵在她鞋尖,他盯牢那片影子,“义兄,我很担心你。”

“臣何德何能”,对方简短回答,随即转了话题,“陛下不是想赏月季么?花期正好,臣去为陛下掌灯。”

姜同尘的影子便从她脚边移开了,秋分心中陡然一空。

深深吸了口气,清淡花香与初夏的凉风灌进肺腑,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姜同尘提了盏灯,片刻便回来了,四周的假山与花木被次第照亮。

秋分仍坐在原处,低着头,看起开有些彷徨。

姜同尘朝着她缓步走来。

秋分望着眼前一点亮光,突然想到一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踪迹,却换来这样一对踟躇的君臣。

“坐吧”,秋分对他说,“灯挂一边。”

姜同尘站在他身边不动,垂首望着他。

秋分突然有些烦躁,跳起来抢过灯,随手往旁边廊柱上一挂,照亮头顶一方静谧天地。

“叫你坐便坐”,秋分拍拍石板,“哪那么多规矩。”

姜同尘犹疑片刻,依言走过去离秋分三尺远,坐的笔直恭敬。

“亚父喜欢月季,好巧,我母妃也喜欢月季。”秋分终于没再提出新的要求,却微不可见地朝姜同尘蹭过去一些。

“国都中以芍药为尊,义父却独爱此花。”姜同尘答。

秋分笑,又蹭过去一点,“难道是亚父姓季,故而偏爱?”

“陛下言之有理。”姜同尘已能感到,那少年与之已仅隔寸许。

他感到秋分扬手在他发髻间簪了什么,接着这女扮男装的姑娘收回手,随即他腰侧猛然一紧。

竟是秋分拦腰将他环住。

“我不想你叫我陛下”,秋分的吐息在他胸前,“义兄,此处又没有旁人。”

秋分身上的龙脑香气缠住他,隔着薄薄衣料的温软包围住他。

他惊讶于秋分的大胆,却也惊于自己此刻紧张中,竟隐隐有些难以捉摸的悸动。

他心中告诉自己,十年前也曾将秋分抱在怀中,可是那时的小童又怎能与如今雪肤花貌的妙龄女子相提并论?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此刻却心如擂鼓。

秋分的面颊贴在他胸口,板正人姜同尘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可惜我的父皇和母妃都不太能令我记忆深刻了,父皇一年四季有三百日不在宫中,他总不许我去看我的母妃。”秋分望着他的侧颜,轻声道,“记得最深刻的,除了亚父,只有义兄。”

姜同尘的鼻梁很高,眉心与下颌带着倨傲的弧度,胡茬刮得干净利落,因此望之年轻得如二十许。

可那气质与神色,却非经年征尘所不能雕琢而就。

秋分强行忍住了用手去摸的,用唇去触碰的冲动。

姜同尘许久没有回答。秋分贴着他,能感受到他努力调整而仍有些凌乱呼吸。

四周只有断续的虫鸣与摇曳的灯影。

“若得山花插满头”,秋分在静静抱了很久之后,终于开口,“义兄,为我也簪上几朵?”。

她将几株除了刺的花枝塞进姜同尘手中,期待笑望着他。

姜同尘回过头,正对上那双棕色眸子,终于在一片温热的气息中默然点头。

他用一条臂膀将秋分圈在怀中,另一手一朵一朵,将红粉的花枝仔细簪在秋分的发髻上。

秋分在他颈间低下头,乖觉得如同小兽,只有那鼻息不老实,隔着领口钻进他胸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阵阵的轻痒。

“后颈都酸了”,秋分嘟囔道。

姜同尘心头竟猛地一颤。

他在这痒意与轻颤中,手上不稳,许久终于簪好,轻道,“很好看。”

粉色娇艳,红色妖冶,衬得秋分一张面容白净透光,清澈中却带了朦胧的诱惑。

“左右我也看不见”,秋分笑了,更牢地靠进他未收回的臂膀中,圈住姜同尘的腰,道:“上月选秀那晚,亚父给朕寝宫送来一名女子,身量修长高挑,从背后乍看若义兄。”

“义父是为陛下好”,姜同尘只得将手护在她后脑,轻浅按揉,“陛下只当多了个伴读。”

“不想要”,姜同尘的手掌有茧,温热而粗砺的感觉停留在她颈后。秋分片刻也不曾迟疑,“我不想要什么伴读,任何一个都不。”

姜同尘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回抱住她。

满架的月季遮蔽云月,拘缠出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姜同尘啊”,她定一定神,终于问道,“那……你会有中意的女子么?”

心中徘徊多年的问题骤然出口,此刻她甚至听得见自己心中打鼓。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寂。

回答隔了很久才响起,似乎经过了反复的思索,却也坚定非常。

“我……并不会娶旁的女子”,姜同尘道,“臣此生,只为陛下”。

花开了满园,秋分在狂喜中觉得,姜同尘一定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秋分”,姜同尘忽然这样低声唤。

疏离克己如姜同尘,从未这样唤过他!

“你很聪明,兵部……你要留心”,姜同尘道,“我会护着你。”

“是在担心我么?”秋分靠在他肩头。

“是”,姜同尘揽住她,原本那段疏离已悄然融化。

月季花的香气清幽而缥缈,秋分阖眸,已然醉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个好国主。”她轻声说,“但我亦会留心。”

为了你。

芍药牡丹她都不要,她只想要这一园月季,就算从荆棘丛中开出,也不怕一身鲜血淋漓。

他二人却都未注意到,廊下假山后的季和光路过时,正巧听到了最后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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