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深夜中四散着春意阑珊的湿润。
秋分脚步跨出相府朱门,除宫中马车外,已见姜同尘牵马另候在侧,夜雾朦胧中长身玉立,教秋分视线一时竟难以移开。
“陛下”,姜同尘叫住她,“狮子骢暂且留在相府,陛下骑我的。”
马鬃已泛黄,姜同尘的掌心温柔抚过马颈,“它叫挽沙,与我相随多年。”
秋分怔怔,原来铮铮铁骨的姜同尘,眸中也会流出如此温柔的神态。脑中不禁浮想联翩,姜同尘血满征袍,横刀跃马,直透重围,是怎样的英姿。
片刻姜同尘回想过来,“陛下宫中良驹无数,想来是臣多虑。”
秋分猛地回神,忽略他最后半句,生怕他后悔似的,轻身一跃骑上马背,抓着缰绳就不撒手。
秋分垂手去抚摸沙颈侧,马儿在她掌心之下极为温驯。
“原来义兄也爱马”,秋分欣喜,坐在马背上朝他笑笑,“那我与义兄真是意气相投。”
姜同尘难得不谦恭无限,表示了赞同,面上还带了点得意,目光温柔一片,也不知望的是挽沙,还是秋分。
“相府中的月季开得正好”,秋分流连于姜同尘的目光之下,一时不忍离去。
“是啊”,姜同尘颔首,“只是夜已深,今日又刚下过雨,陛下早回宫吧。”
秋分心中期望再度落空,有些泄气,赌气独自挽住缰绳催动马蹄,将一众侍卫仆从甩在身后。
一连月余,秋分都未踏出金鲤宫半步,甚至眼风都不敢朝宫门方向扫去片刻。丞相深夜一番训诫不怒自威,她只得佯作乖觉,日日伏案理事,好不刻苦。
屏退宫人,只是理的并非国事,而是丹青。
季和光一早被传召,此刻走进殿中,只见一殿灯火通明,红烛燃到尽头,烛台上是彻夜未熄的余烬。
秋分本承诺四月完成,却埋在殿中成日加倍劳作,酽茶不离手。此刻鬓发蓬乱,不施粉黛,窝在一条墨迹斑驳的毯子里奋笔铺色,手中拈着两支笔,嘴里还叼着一支。
“来了啊”,她艰难地支起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季和光,“画完了,”
“人人都说你刻苦进益,焚膏继晷”,季和光吊儿郎当蹲在地上,捡他丢弃的一地纸团,“我真好奇你瞎玩了十九年,最近怎么突然想起转性了。”
“也没有”,秋分叹气,“我只是在挑战自己。”
“二十三幅长卷,你没画吐血?”季和光看完纸团,又去看她身后那只用来盛画卷的青瓷大瓮。
二十三卷,不多不少。秋分示意季和光铺开来。
雪驿晴光,岭上流霞,沙海驰骏,望潮孤帆……淋漓墨色在殿中徐徐舒展开来,静谧无声,却是别样恢弘又浪漫至极的一方天地。
“惊为天人”,季和光咋舌,“你这是被当皇帝给耽误了啊。”
“是啊,我也不想”,秋分望着那一地铺开的瑰丽长卷,只觉累极,“我要去你家吃顿好的,你交完货,便自去安排吧。”
为庆季丞相“病愈”,以及另一些私下缘由,秋分用了三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借口,在相府开宴。
丞相以为自己强行缠绵病榻一月有余,多年的苦口婆心终见成效,小皇帝从终日吃喝玩乐的轮回中大彻大悟,激动得第一个接下谕旨。
新皇登基大半年,大小宴也设过几轮。若秋分以圣上名义设宴,倒不一定有几个人赏脸。但季相亲笔拟帖,意义便大为不同。朝中四品以上文武群臣,早早便到了场。
丞相府中一贯简朴,不似金鲤宫奢靡,却更使秋分亲切。她独坐主座,季丞相位其右。高烛明堂之上,不断有人向她、向丞相拜过,其中以兵部尚书一行几人最为殷勤。此外其中有很多面孔其实并不认得。
看似一片宾主尽欢,季和光一介散人,向来不屑这种筵席。作为丞相养子,姜同尘却坐在很远处的角落里,一言不发,甚至在一众武官中显得有些冷清。
除羽林军统一的银甲之外,姜同尘其实很喜欢着深色衣饰,此刻亦是一点儿也不显眼的石青色武官服制。可秋分每每将目光逡巡在那个方向,便能一眼从一众武官中挑出他来。
耳边是每次宫中开宴时必奏的那几支雅乐,一个一个音接连跃出,来来回回听不出什么错处,却也听不出什么意思。
姜同尘的右手边放着一小只酒盅,开宴一个时辰,除了必要的举杯,酒盅都被冷落在桌角。他身后端着酒壶的婢女甚至无从下手。
秋分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那婢女唯一的一次斟酒,甚至还因为手抖,洒了很大的几滴到姜同尘的衣摆上。那小婢吓得惊慌,姜同尘却置若罔闻。
丞相府的侍女都这样能出岔子了?但秋分的思维竟很恶俗地拐到了是否是这小婢女看上了姜同尘,想借此与之亲近。
姜同尘常年驻守连一根鸟毛也捡不到的西南边境,多年来虽头顶丞相义子的头衔,实则一无府邸,二无家财,玄甲银枪,如是为足。这小婢怕不是想守活寡?
可是他已年近而立啊!丞相既然将他留在国都接管羽林军,接下来便是要给他指一门亲事了吧。
就像那日将陌生女子送进寝殿,香雾云鬟,桃腮醉眼,月露重帷下一双鸳鸯……
妃色的思绪四散开来,直到丞相饮罢杯中酒,推却了众人的纷纷献礼,起身告退。
她猛吸一口冷气,不成!姜同尘怎能娶妻?怎么对得起她十年间一片一片收藏西南战报奏折的拳拳辛劳?怎对得起她日日伏案画随州景时的切切思念?
姜同尘的身边,连烛火跳跃得都不那么欢快,仿佛不是烛火,而是是西南边境的狼烟。
是冷清吗?秋分想。不,大概是冷漠。
秋分这个少年皇帝本就没甚威仪。丞相离席,气氛才逐渐松缓。
众臣借着酒意,竟当着她面,开始奉承兵部尚书。
“先皇在时,征战多年早已疲敝。我朝近年兵强马壮,边防稳固,全仗谈大人劳苦功高!”
“丞相才呕心沥血!”谈璋一面假意推让,推脱不过,却欣然受之。
兵部兵部,从那个为和居内胡说八道的小胡公子,到如今自高其功的谈氏,秋分以手支颐,冷眼想着,西南险恶,明明是丞相坐镇朝中,姜同尘纵横多年,才守得固若金汤。
“丞相固然位高权重,可我大齐兵马几十万,怎能没有谈大人!”
谈璋笑而不答,他身后却站出一少年,身量不高,声音却很狂:“诸位厚爱,我谈氏世代居国都,为大齐鞠躬尽瘁,而丞相出身随州偏地,怎可相提并论。”
秋分气得几欲捏碎酒杯。笑话,还在丞相府内,却拿季丞相出身论事,如此飘飘然不知谦恭为何物了?假以时日,必要给这群自矜功伐之辈来点颜色。
众人又笑闹着道,一身量高瘦,面庞黝黑的短髯武将起身笑道:“可见虎父无犬子,听闻谈公子武艺在国都世家少年中堪称翘楚,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睹?”
秋分作为一个不爱胭脂红妆,却热衷骑射的野丫头,明明记得清楚当年幼时一把九曜弓,她这等小女都能连珠三射,谈溯却连弓弦都拉不开,也不知这人提出此意,是恭维还是看笑话,不禁朝那短髯武将投去一个赞赏目光。
便有人起身对峙,“丞相养子姜大人,多年戍边,每出奇兵,才是英豪。”
那短髯武将便道:“姜大人久居蛮夷,固然通韬略,却不见得精研武艺,又怎能与师出名门的谈公子相较?”
这话说得十分不敬,殿里众人不约而同向姜同尘望去,对方端坐淡然,捏着柄小银叉全神贯注,将一枚葡萄送入口中。
姜同尘道:“筵席无以为乐,正好谈公子刀剑助兴,让我等一睹英姿。”
秋分心下了然,偷偷一乐,想必那短髯武将与姜同尘早已沆瀣一气。
众人附和连连,那谈溯本已醉眼惺忪,四肢绵软,却跃跃欲试,接过一柄九环刀,向外走去。
院中空旷,唯有门前一面照壁,是秋分两年前与季和光合力雕成,睡莲横卧,千尾鲤鱼,栩栩如生。
谈溯在院中拉开阵仗,周围已围得密不透风。酒意正酣,刀刃划出一道斜斜银光,分毫不灌力,劈砍三五招便露疲态,脚下乱了步法,身形几乎是双手握刀带着走。
偏偏院中还有数人叫好。
秋分本立在圈外,遥望院中土屑横飞,惊呼连连,暗道不好,正欲上前,却只见一柄九环刀迎面朝她飞来,她鼻尖几乎触到扑面的刀风。
围观都会遇到危险?
她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往袖中摸索,急急寻个物件来挡。
满院惊呼戛然而止。
九环重刀被钉在影壁上,刀柄左面嵌着一支本该放在果盘上的小银叉。银叉质软,非强劲臂力,断难深入石壁。
刀柄右侧竟被一截狼毫卡住,巧劲含蓄,柔中带刚。湘妃竹受力击石,已然劈裂。
呃,方才混乱情形之下,她一摸袖兜,只有这一件可用之物,想也不想掷了出去,此刻才反应过来是支笔。
银叉嵌在照壁上锦鲤的鳞片之间,笔管嵌在照壁两株睡莲花瓣之间的缝隙中,此刻有惊无险,不仅刀被卡住,更奇的是照壁几乎未损。
银叉的方向指向姜同尘的坐席,回过头去,案上葡萄扫空,人却已不见。
秋分望着坐席空空,却回想起与姜同尘为和居内初见时,他薄唇紧抿,面上肃然,握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骨节,暗中施力泛白。
气氛骤然变得沉默而紧张。
一场筵席闹成这样,眼看月上柳梢,秋分也不欲多留,意兴阑珊解围道,“朕还在呢,就算刀刃未开,朕见这些舞刀弄枪的也难免害怕。”说罢离了席。
一路分花拂柳,极为熟练地摸进了丞相府中的月季园。
所谓月季园,其实是一片回廊,丞相命人在两旁安了花架,荆棘在砖石廊柱间肆意攀爬,疏密自成意趣,各出一方天地。
花丛下果然立着个人,身形挺拔而孤傲。
西南的风沙将眼前这人打磨成粗粝而坚毅的气质,却也使姜同尘看起来格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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