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同尘在她身边找块草地,端正坐好,“陛下既然赢了,有何问题?”

秋分眯缝了双眼,朝他蹭过去一点,“义兄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姜同尘道,“不归岭地形图,臣此生不敢忘。”

“啊……你晓得我是女子了”,秋分试探道,“瞒你不过。”

“陛下在宫内虽惯着男装,也有意将靴底垫高。但神色言语之间并未刻意矫饰”,姜同尘道,“并不难辨认,但陛下放心,臣守口如瓶。”

“可是你都不同我讲话了!你总是闷闷的,”秋分抓住他衣摆,指尖用力,“那……义兄你讨厌我么?”

姜同尘被这个问题噎住,道,“我以为陛下要问臣,狮子骢为何无名狂躁。”

衣摆下传来秋分的轻笑,接着是闷闷的两句嘟囔,“你不要转移话题,也不要和那些朝上的老家伙说一样的话。”

“并不”,姜同尘缓缓点头,隔着一层布望着秋分,“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如今,陛下都很可爱。”

秋分本屏着呼吸听他作答,此刻却被下了个“可爱”的定义。心头烦乱地薅了两把草下来,嘟囔没停,“只是可爱么……”

可她不需要姜同尘觉得自己可爱啊!

是啊,所以到底希望姜同尘怎样回答呢?

我一直记得你?她确实收到了这样的回答,却总觉得和自己想要的那份“记得”相去甚远。

我不讨厌你?好像还不如不答……

我不仅不讨厌你,还挺喜欢你的?虽然她隐约期待,可这样的回答,又怎会从姜同尘的口中说出?

“陛下的第三个问题是……”姜同尘安静坐着,腿上却猛觉一沉。

一颗脑袋……面上覆着他的衣襟。

秋分的。

问题的后半截卡在喉中。僵硬感顺着这条腿一路直上,还带了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感觉。姜同尘甚至觉得自己垂在一旁的手有些多余。

旷野上的晚霞由橙红染成深紫,夜幕降临。

“第三个问题啊……”秋分突然有些厌恶“陛下”这个称谓,半晌才喃喃道,“等我想到再问罢。”

面颊上隔着布料传来一点湿意,接着是鼻尖。

这就哭了?不至于吧,秋分想。

她正要抬手去摸,头顶上传来姜同尘的声音,“下雨了,陛下。”

“哦”,秋分闭上眼睛静默片刻,面上衣襟的湿意已逐渐由点连成了片,她终于调整好呼吸,从姜同尘腿上挪开。

瞥见河畔一小丛淡紫色小花在细雨中飘摇。

秋分心生爱怜,引颈凑过去看。凑近才觉眼熟,筒状花冠,柔弱枝蔓,淡紫花瓣,在雨中朦胧而奇诡,“那是夜伽花?”

转念忽觉失言,这花并非国都所有,又岂是她见闻所及。

“不错”,姜同尘走过来,并没为她的见多识广感到意外,端详道,“只是夜伽花初春开,此时却是六月。”

秋分蹲在路旁,盯着那钟形花瓣,寸步不挪。夜伽花虽长相可爱,有止痛良效,其果实却有强烈致幻作用。

花丛并不茂盛,星星点点。与其说有人刻意种植,倒不如说是随意生长。四下空旷,雨势渐大避无可避,二人思量片刻,策马打道回府。

丞相对外告病,相府议政却未曾暂歇一日。

秋分换下被雨沾湿的衣衫,打量府中上下,心下已暗中有数,撑着伞护住手中食盒,朝东院走去。

灯火通明,丞相果然在屋内挑灯伏案,半分病色也无。手边一盏孤零零百合羹,腾着热气却分毫未动。

想必府中人早已通传,季丞相闻他到来片刻不曾抬头,秋分心中窃笑,轻声上前。

“亚父”,秋分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头,仔细端出白瓷碗,“孩儿给亚父带了茵陈汤。”

他仿佛犯错领罚的小学生,立在案头恭谨无比,直到那百合羹冷却,丞相方才从成堆奏折中,抬头打量他。

“你这孩子”,季丞相望那食盒半晌,微一叹气将碗接过,漱在口中,“要我怎样说你。”

秋分早有经验,所谓丞相告病,便是急火攻心,口糜舌痛。因而一早便向宫中医者请教,茵陈煮汤漱口有佳效。

她见丞相面上松动,忙端起痰盂,侍奉殷勤。

“昨夜的狮子骢,没驯好?”丞相吐掉口中药,幽幽问他。

“是啊”,秋分放下痰盂,伏下身趴在丞相膝头,“又惹亚父担心了,全是孩儿的错”。

她很喜欢这个动作,示弱也是撒娇。只是又想到傍晚枕在姜同尘的腿上时,面颊下传来对方那一瞬间触电般的僵硬。

“小祸害精”,丞相一只手未撒书册,却腾出一只手在她光洁额头轻抚,“狮子骢桀骜难驯,便不适合留下了。”

秋分倒吸一口冷气,惊坐起,案头烛火摇曳了一瞬。

“亚父,不可。”秋分心下一惊,恳求道,“狮子骢伴我多年……孩儿不忍心。”

秋分只觉一阵寒意从肩头散开,丝丝缕缕缠绕住她。

丞相未答,面上淡淡看不出情绪。

秋分又试探道,“义兄……姜爱卿答应帮孩儿驯服烈马。”

“马之生杀定夺容易,只怕背后有人为。”丞相叹口气,“近来国都并不安宁,羽林军的新统领,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多谢亚父”,这便是丞相妥协了。秋分松口气,姜同尘吗?秋分闭上眼睛。这个名字就在嘴边,此刻面对丞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先帝爷唯一的皇女,臣最为得意之徒,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自会说话便会诵书。五岁熟记十三经,七岁可作赋。”丞相面上浮起倦意,“如今怎还是这样天真单纯。”

掌心停在她肩头,带点粗糙的温热,压下秋分心头的一瞬惊寒。

丞相教她的制衡之术,生杀予夺,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参透。

秋分便又趴回丞相膝头,眉眼温润,展颜一笑,“亚父,我不就靠这点儿天真活这么?”

窗外是淅沥雨声。丞相的左膝戴着护具,硌在秋分的下颌,秋分用手在那嶙峋的膝头轻揉,“若非亚父当初舍命护我,怎有孩儿今日?”

丞相面上终于和软,望着秋分一双含笑清澈的眸子,“臣却不能护陛下一世”。

“可孩儿要一直陪着亚父”,秋分轻声道。

幼年时她在狼群的嗥鸣中魂飞魄散,此后常夜夜惊梦。可她从未害怕过,因为在那梦境的最后,有一人用染满了血污的衣袍裹住他。

在秋分残存的记忆中,八岁那年,是丞相不顾阻拦,彻夜策马,自鸣凤关起,横跨整座望潮关,翻遍了尸骨成山的不归岭,将她带出漆黑无边的噩梦。年幼的秋分在那浓重血腥的衣袍中,气息奄奄回到了国都。三个月后终于得知,丞相为她落下难愈的腿疾。

姜同尘冒死救出她,丞相千里疾驰,将她平安送回国都。

大齐不缺一个幼齿的皇子或公主,可能定国安邦的丞相唯此一人。她的父皇这十年间,秋分真的将丞相视作了自己的父亲。

季丞相已经老了。他在朝中既无亲朋,又无财势,靠着一身的功绩与计谋,独自从大齐最不受重视的随州,一路官拜宰辅,位极人臣。

可他在拜相的那一日,便向天下立誓。他的夫人不要诰命,唯一天资聪慧的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而他最为得力的养子,被独自冷落在大齐无人的边陲,十余年间出生入死鏖战无数,不得升迁。

他知道,丞相只是个害怕被忘记、害怕再也不被需要的老人。

永远不会的,秋分想。既然当年您九死一生,却仍未放弃我。

也许这个国家终会舍弃一个垂暮之人。

可那个叫做秋分的小皇帝,永远需要她的亚父和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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