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幻想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对此,你有什么感受?”郑立说。

“我脑子里知道一切都是空的,但现在,我的感受中,我办不到。”杨玉清像是一个大写的“囚”字,困在自己三尺见方的牢狱里。

“这三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从后往前念,是什么?”林小西忍不住提示。

“观电影。”杨玉清有点懵,感觉话题好跳跃。

“我们刚才安静了下来,现在,带着这份安静,一起来看部电影吧。”郑立发出邀请。

郑立稍微准备一下,杨玉清才发现,墙面是隐藏了投影布的。那些一整面墙的大排书柜之间,原来有嵌入的音响设备,如果不是仔细留意,它们浑然一体,根本发现不了。

大家仍然坐在蒲团上,这已经是非常习惯的方式了。

电影开始播放,声音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清晰而柔和,就像月光流淌在地上一样。房间里每个位置接收到的声音均匀一致,都是一个恒定的、稳定的整体。

照说杨玉清在婚姻当中,生活品质也不低,可是,在郑立这里,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看什么都新鲜。她第一次感受,坐在地上,声音在整个空间环绕,如同耳边的海水轻轻荡漾是这么享受的一件事情。

电影开始,她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满满的代入感,不对,那个看到代入感的人已经不见了,她就是主角,进入另一个时空,按照不同的剧本,演绎另一个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中,她只来得及观察到影片的名字《和平战士》。

电影的剧情并不复杂:一名极有天分而自负的体操运动员,天天晚上睡不着,在深夜游荡的加油站,遇见一位老人,他称呼他为苏格拉底。这位老人引领着、陪同着、启发着他的成长,他极度渴求想成为奥运会体操选手又一直完不成高难度动作而心怀恐惧,在听从老人的规则而进行一些戒律,不饮酒、不吃肉、不近女色,又放弃。后来,出车祸,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医生说能正常走路就不错了。他又找到了老人,并开始真正的改变和成长。

主人公米尔曼,也是这部电影改编的小说的作者,就是这个名字,这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

杨玉清没有看见米尔曼,没有看见别人,只看见了她自己。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前路的黑暗像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她怕,那怕像海水把她淹没,但她既不能动,也不能逃走。

她从婚姻当中被剥离时,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她儿子的爸爸,她妻子的身份,她作为一个让人艳羡的主妇的角色,她像空气一样须臾不能离的熟悉而习惯的生活方式,她的家庭地址,她在那所房子里得到的空间,这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就好像她成为一个悬空的人,脚下什么也没有,落不到实处,看不见人生来时的岁月,对,就是那个词:虚无。虚无到让人心里发慌,紧缩,更像是鬼片中常见的一个人,头发遮盖了脸,想去看到脸,可是拨开头发,看到的还是头发遮盖的脸,脸呢?没有脸?我呢?我是谁?

老人说:勇士的第一要义是虚无?为何要经受虚无?每个人都像是洋葱,就是各种社会角色和身分的层层包裹,才形成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些包裹,就没有“我”,没有任何东西,里面空空的。

是啊,我们的脑海塞满了没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一些每分每秒都在万马奔腾的想法、念头,它们总是在两个魔鬼的操纵下兴风作浪,一个叫过去,一个叫未来,并因此,侵蚀我们的身心,要么是活在悔恨里,要么是活在恐惧里。

“凡事都有意义,杨玉清。”她听到老人对她说。“你此时此刻经历着的每一件事,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只是需要你自己去定义。”

“难道离婚也有意义?难道考研失败也有意义?”杨玉清辩驳,“那么,它们的意义是什么?”

“你自己去寻找去定义,孩子,你会找到的。”老人说。

“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才会快乐,例如考研成功,例如婚姻美满。”杨玉清不服。

“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困境,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就会难受。甚至是得到了照样会难受,因为担心不能永远拥有。所以,世人的苦只有两种,患得患失,或者说是求不得,放不下。”老人缓缓地说。

“佛曰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杨玉清故意顶嘴。

“你看这八苦,哪一苦不是得失之间的强求和执著。”老人说。

“孩子,能带来快乐的是旅程,不是目的地。我们能活着的地方,只有现在。”老人语重心长。

老人走了,杨玉清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你现在是谁?”林小西问她。

“我是杨玉清。”杨玉清说。

“刚才你是谁?”林小西又问。

“刚才我是米尔曼。”杨玉清回说。

“你刚才在演米尔曼的电影,那么你现在呢?”郑立淡淡地问。

“我现在在演杨玉清的电影。”杨玉清还未说完,忽然接着说:“这本就是一场电影,我并不知道剧本,我入戏太深。”

“悟到了。”林小西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泪盈于眶,过来抱住她。

“也许只是一秒,记住此时此刻。”郑立脸带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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