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清看到了大家的疲累,极力劝说都回家,她自己留下来陪护。说起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儿子王跳跳,爸爸是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此刻,感受着爸爸躺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生死未卜,杨玉清感觉就像是以前和奶奶住在村子里的老房子时,忽然在下雨天,发现了房子漏水,心里顿生孤苦无依。又好似觉察到这茫茫天地浩瀚宇宙之间,突然地来,然后,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地去,充满了偶然和没有立足之地的空虚。难怪有人说,父母在,尚有来路,父母不在,只剩归途。

“爸爸。”杨玉清一遍遍在心里喊,头抵靠在走廊的玻璃窗上,眼泪像是夏天的骤雨,冲刷在光亮的地板砖上。病房的走廊空荡荡的,她不停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从夜深人静到晨光初现,重又人声嘈杂,才突然发现走了一夜,天已大亮。值得庆幸的是,杨父在医生查房交班后,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护士刚把病人安顿好,杨玉清迫不及待扑上前去。在杨玉清一贯的印象中,爸爸一直像是伟岸的山,挺拔高大,似乎永远都是强大的、屹立不倒的。可是,此时此刻,他躺在那里,经过辗转波折的病号服像是晒过的青菜,萎靡着,皱巴着,和主人一样无精打采。爸爸的身躯藏在这样的病号服中,也显得佝偻。面无血色,连手指也苍白。嘴唇也是干燥的白,像是被太阳爆晒过的鱼干。头部动过手术的地方有干黑的血渍。

杨玉清困顿无助地守在病床前,对着那个了无生趣的人,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她一会看看输液,一会拿棉签给爸爸沾湿一下嘴唇,一会握住他软绵无力的手不放。她想安坐下来,但做不到。心上像是有千万支针在扎着,那种痛,不剧烈,但密密麻麻,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林小西趁机不由分说,拖拽着她回家休息。

林小西牵着她过马路去停车场,正好电话响了,接电话的空当,松开了一下杨玉清的手。杨玉清像个僵尸一样,笔直地继续横穿过马路,不管不顾。

一辆大卡车急驰而来,一声刺耳的急刹,在离杨玉清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你找死啊,找死到别处去,别在这里害人啊,傻逼。”司机破口大骂。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向强悍的林小西,这次实在觉得理亏,忙不迭道歉。

她重新紧紧抓住杨玉清,直到把她塞进车里,系上安全带。杨玉清神思恍惚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混沌中,林小西带着她吃了点东西,点的清粥小菜,别的,她也吃不下。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三点一线,跳跳在家,照顾跳跳,跳跳上学,就和阿姨、杨艳丽轮班,去医院照顾爸爸。

医院时刻需要人照看,请护工是不放心的,杨玉清、杨艳丽和阿姨轮流换班。杨父目前还不能进食,靠营养针维持。左脑脑溢血导致整个右侧身体瘫痪,同时,语言功能也受损。家属时刻要关照大小便的清理,还有定时的按摩,擦身,翻身,不然,长期卧床的病人,很容易长褥疮。

照顾中风后部分瘫痪的病人,是一件艰辛的工作。阿姨是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一个人翻动病人,根本翻不动,总是要等到杨玉清或者杨艳丽来换班的时候,一起配合,才能顺利完成这项工作。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只是半路夫妻。可是,阿姨一向爱干净,收拾杨爸的屎尿,倒也任劳任怨。每次,两个人默默地一起为爸爸翻身擦洗,杨玉清会心生愧疚。做了这么久的一家人,自己每次都会在心里有点小九九,有点难以成为一家人的排斥,真正到了危难时刻,还是体现着一家人。

而且,平时从不留意的,此时近看,阿姨也是一位暮年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渐深。这么些年,一直陪伴在杨父身边,少年夫妻老来伴,人越到老年,老伴之间的相互扶持越可贵。

两人干着活,清理着病人,时不时触碰到阿姨鸡爪子似的干枯的手,杨玉清心里泛酸,脸上显出忸怩,嘴张了张,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阿姨,这么些年,照顾我爸,辛苦您了。”

“我一个女人,早早守寡,还带着你姐,就像根稻草,日子过得凄苦,幸亏遇到你爸,让我有了一个家。”阿姨的脸上泛起潮红,也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两人都知道,曾经心里的一些别扭和芥蒂,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彼此感觉是一家人。

杨玉清心里一直压着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也掉落了下来,她有些喜悦地看了一眼阿姨,自然而然地生出从未有过的一些亲近。

一个午后,杨玉清照顾完爸爸,趴在病床前打盹。“清……清。”杨父缓慢抬起左手,拨弄杨玉清的头发,艰难地发出声音。

现在,杨父只能用一二个词来进行简单交流。舌头僵直肿大,填满整个口腔。这使得言词不仅简短,而且混沌不清。

杨玉清正在做梦,是半梦半醒的清醒梦,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确切地说,更像是生动鲜明的回忆。

“爸爸,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以前,几个月未见的爸爸回家看她,常常会从随身拎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样好吃的,有时是几颗糖果,有时是几块饼干,有时是一个苹果。爸爸如果和奶奶有什么话说,就不会一进门掏东西给她,她会跟在后面追问,有时,自己还会偷偷翻找那个黑色的皮包。并不是每次都会有东西吃,有时会落空,她不甘心地翻包,似乎好东西被爸爸藏了起来,但包里什么也没有。她还是不甘心,把头埋在包里,深深地嗅着,包里一直都有苹果的味道,从来不散。苹果香,也成为童年的气味,被留在杨玉清的记忆里。那个带着苹果香气的黑色皮包,也成了她最愿意记得的物件。

爸爸回家,总会去水井挑水。奶奶年纪大了,只能用小木桶提,挑不动两大桶水。有一次,爸爸挑水倒时大水缸,叫“清清快来。”杨玉清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才知道,爸爸挑的水里,有一条很小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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