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外的这些日子,婉秋的公爹毛敬宇的病情时好时坏,意识也是时有时无,而痛苦也正是在此之间。

当初他在青云街的楼下,不知怎么,一路就跟在一个白发老太的身后上了一辆开往另外一座城市来的长途客车上。上车后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梦境一般地,他就看到自己坐在那辆长途车上,再要找的那个像极了自己妻子的白发老太,却不知去向!

长途车正行驶在高速路上,懊恼又惶恐中的老人不敢说话,更不敢对司乘人员解释自己的荒唐与无意识,因为央求人家让自己下车,他知道他跟人家说不清那个中理由,而作为一个曾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老男人,他又特别地害怕遭人训斥与耻笑,于是只好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婉秋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地方。

离家之后,因为无人照顾与餐风露宿,他的病情加重了,时儿清醒时儿糊涂,糊涂的时候他只是个木偶,什么感觉都没有,而当意识像一缕阳光一样照进他的脑海时,他便会感到失魂落魄,孤苦无助。一路上他想家,想念亲人,尤其思念自己的妻子。在某一个清醒的瞬间,他依稀记起妻子了,她这一回是真的离开他,永远地抛弃他了!一想到此他的心就像被人切了一块去了似的,整个人变得无着无落,于是他又在自己那已经蚀毁了退化了的意识中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妻子没有死,她只是不愿见他,她一定还在生他的气,一定因为生气而把自己藏了起来……而他,却是下定决心无论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的!

婉秋的婆婆辛蕊,早在年轻的时候头发就白了,这个地方管这种生理现像叫少白头,为此在年轻的时候她服过不少中草药,只不过黑头发里的白头发少了些,并没有完全消失。这情形没有维持多久,年龄一经过了四十,她头上白发便星火燎原,向着黑发占据的地盘迅速蔓延。五十岁一过,她便就一头银发,满头上几乎找不到一根黑发了!这倒也成了一道风景。

一头银发的辛蕊从来不烫发,蓬松的白发在鬓角那里却是天生的一点卷曲,加之她老人家总喜欢穿红着绿,老了老了又花俏起来,就让她那一头银里泛黄的头发越显得出挑惹眼,再加上她那高高的个头,与众不同的气质,便不论走在哪里,都像是一杆白亮的旗帜,招摇在人们的目光里……

如今她顶着一头白发去了。在毛老先生倍受损毁的记忆中,对于妻子的容貌与身材等等慢慢淡去,最终或许什么都可以忘掉,唯独忘不了的就是她一头银发了。眼下在他朦胧的意识中,这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梦一般的,只有满世界的头发是真实的。而在这满世界的头发中,大体以黑色与白色居多,而所有的黑发在他都是拒斥的,看也不看的,那只是一些遮挡他视线,为那头白发做陪衬的物件罢了!而真正能够唤醒他的记忆的,让他容光焕发青春回归记忆重现的,便就是那一蓬一蓬的火一般的白发了!每逢有人顶着一头白色的头发在他的视野里一旦出现,他脑中就会电光火花劈霹作响……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被燃着了,忽忽地发着响,全身的骨骼与筋肉也兀自动作起来,所有的生命体征亢奋与冲动地都朝着那一个方向:白发的所在!有白发的地方就是他的梦想的所在,是他亲爱、温暖与安全的所在!他像是盲人之于光亮、乞丐之于食物、溺水者之于船帆一样,遥望与渴想着那一头白发!

独自离开家的这一路,他因为不停地追逐白发老太,其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为此他挨过的打骂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常常像一个孩子一样,一边走一边哭,因为想念亲人而哭,也因为挨了别人的打而哭……也有的时候,他会在梦想破灭时感觉沮丧,就像在那个农副产品批发市场附近,他跟在那个卖杂面馍的老太太身后一样,跟在一个白发老太身后跟去许久,许多的时候,他似乎会在某一个瞬间里终于发现,他所跟的那老太太看上去那么陌生,她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辛蕊,这一个瞬间他十分惶惑和难堪尴尬,他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死地跟上她,他更不明白的是,刚刚明明看着的是那一个人,怎么一忽儿再看去就不是了呢?明明他看到的那个辛蕊,怎么一会儿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呢?然而他的意识错乱,真假之间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就又认定了她了……

他其实在那所医院经过治疗好转之后,是被那家老太太的儿女驱赶而走的……

那天他被老太家的儿女生硬地拉上车,车开之后,他万分地颓丧,感觉再一次被亲人们遗弃,也被整个世界给遗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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