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冰冰凉凉的,山仙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一抬头,正对上山简那张看起来温雅实际上风流无限的目光。
一滴露珠从碧叶间滴落,可巧又落在山仙眉间,晚风阵阵吹拂,头顶墨染苍穹。
山仙费力地揉揉眼睛,看到旁边树枝上挂着的一盏盏灯笼,他卧的地方是一根粗壮的大树干。
脚下黑黝黝一片看不太清,隐约是一滩碧波和绿树的倒影。
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是以前山简教她习武练剑的瑷池酒庄,每次练完剑就会携他跳上这棵大槐树开上两坛酒解馋。
彼时山简头戴鹿簪,宽袍大袖地坐在大树另一端,仰头灌了一口酒,抬手递给他一坛已开封的酒,温颜笑道:“还能喝吗?”
山仙打了个酒嗝,清醒了不少,凑上前一把夺过酒坛,不服气地道:“当然能!”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山仙才觉得他们俩像一对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只有在这个时候山简才会规规矩矩地穿好衣裳,束好头发。其他时候,山简都是一副酗酒自恣,披头散发,永远没睡醒,也懒得跟他废话的样子。
不过,这回山仙喝了快半坛酒也不见山简说话。
这就奇了,寻常这个时候,山简的话是最多的。
山仙不禁偷偷看了父亲一眼,怪了,居然也没带剑,就只带了两坛酒,难道今晚只练拳头。
山简沉着脸喝酒,也不说话,神色威严寡情。
山仙抱着酒坛子,心里暗暗想到,是了,定然是白天偷偷离席给他丢脸了。
山仙慢吞吞地喝着酒,也不打算说话了。
就这么着吧,认错是不会认错的,反正这人也不一定自己亲爹,一想到这个人成天溺酒纵情,山仙更觉得可恶,翻了翻白眼别开脸,反正不打算传授武功,何必给他好脸色呢。
山简似乎觉察到山仙的小动作,食指指尾擦了擦鼻尖,忽然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默默地递到了山仙面前。
树叶间光色暗淡,隐隐有凄寒的凉风飘动,山仙今日喝多了酒,眼睛涩涩的,看不太清,只得抱着酒坛往前挪了挪。
他看到一支白玉簪好好地躺在山简骨节分明的手指里,微微摇曳的树影中,依稀还能看见簪子上的裂痕。
山仙一脸打了两个酒嗝,睁大眼睛,看看白玉簪,又抬眸瞅了瞅山简,微微蹙眉。
这支白玉簪不过是他在集市上随便买的便宜货,不值什么钱。山简喜好收集修补珍奇古玩,不会不知道这支玉簪的价值。
山仙迟疑片刻,还是伸手将玉簪拿了过来,又迎着风仰头灌了一口凉酒,垂首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敢多加揣测。
山简收回手背在身后,半眯着凤眼,站起身来,仰望着乌漆墨黑的夜空,沉声道“再过几日,便到了你的及笄礼与挂坠拜师礼。你可想好了,是恢复女儿身出嫁成婚,还是”
山仙不悦地抬起头,握紧手中的白玉簪,酒很冷,穿过咽喉的时候似乎还有点酸疼,沾了酒香的嘴唇连续翕张了三四回,终于哼了哼鼻子,颤声道“我娘死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想赶我走,我知道自己没有山吹那么好的福气做你的好儿子。但是,当初是你让我女扮男装,左右逢源,替你装门面。我装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告诉我呵……呵呵……”
山仙笑着笑着,眼睫上挂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脚下的流水在哗哗地流走,带走了他今天的,昨天的,很多或笑或怒的残影,他像是一只被钉子钉在树上快死的鸟儿,就算有翅膀,也飞不了。
肝肠里的烈酒一点一点地褪去温度,掌心里紧握的玉簪硬得像是一把覆雪的尖刀在剜他的心,等待他的,是漫长的死亡,没有光亮,只有无尽的黑暗包裹着他,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恭谨地僵在那里,抱着酒坛子,恍惚觉得自己像个得不到任何怜悯的乞丐,以卑微的姿势蹲着,脑袋里空空荡荡的,腿很麻,几乎要站不住了。
山简侧目看来山仙一眼,深吸一口气,仍是笑着,温声道“我并未让你去嫁人,我只是……只是说说,想让你有得选择。”
“我没得选择!”山仙大声吼了出来,仰头望着迎风挺立的父亲,鼻子一酸,凄然道,“都城里谁不知道,我是你山将军的儿子。嫁人……哼,我娘是给我找了个好夫婿,可我不稀罕,我绝不会嫁!我山仙宁可一辈子做男儿!你若不想让我当你的儿子,大可以将我逐出家门。断绝了这层父子关系!毕竟,毕竟山吹才是你的亲儿子……”
这番话是山仙信口说出,未加思忖,却也是他压在心口多年想说的话。
山简没想到山仙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每个字都如一团滚烫火,
贴在他身上,让他抬不起头来。
名义上他是山仙的父亲没错,可是很多时候,他并没有把山仙当成儿子,更多的,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儿子”,再亲手教他武艺作为报答。如此一来心理上觉得很安稳,很踏实,也很骄傲很自豪。
但若说到断绝关系,将山仙逐出家门,他想都没想过。他打心里是希望山仙继续做他的儿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待在他身边,不成婚也不嫁人。
他的耐心和心血已经全部都投在了山仙身上,未有一丝一毫懈怠。要他重新将一切心思转移到那个软弱可欺、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山吹身上,他压根没兴趣。
山简想了又想,发现方才说的全是废话,山简早就将拜师礼准备好了,现在来说这些,真是……真是莫名其妙。
山简轻轻叹了口气,眉梢眼底都是郁意,不轻不重地道“你若是下定了决心,拜师礼那天,可别睡迟了。”
“我可不像你成日眠花宿柳。”山仙低笑一声,脸色苍白,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站起身来时,微微摇晃了一下,腰腹也有些沉重,不过他并不在意,很快站稳了脚跟,道,“我不想拜”
才说了四个字,山仙腹部隐隐作痛,咬牙欲继续说下去,可是没有力气,浑身突然地软了下来,冷汗涔涔地浮在面上。
山简稳住担忧的眼色,淡淡地道“仙儿,不能喝就别喝了。”
山仙费力地抓住快要脱出手的酒坛子,一手捂住胸中呼之欲出的酒气,红着眸子,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酸楚的笑意,他盯着山简,用一种恨之不能的眼神“父亲是不是觉得,仙儿很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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