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另一边,王敦不知从哪借了一副牛皮鼓,手里拿着小木槌,仰首闭目坐着,旁若无人地击打着,伫立围观的人无不摇头晃脑,拍手喝彩。

嵇绍摸着腰间的佩剑,听着鼓声,朗声吟道

“提笔难书意,斗转入乾坤。

武以文做辅,三年学必成。

江山不易守,塞上添新坟。

但闻战鼓响,以死谢君恩。”

刘越石带头叫了声“好诗”。

就在此时,一直藏在人群里的卫璪忽然跻身上前,笑道“唱曲呢骈四俪六还是五言绝句。”

嵇绍看了他一眼,见他呆头钝脑的样子,问道“你是……”

王敦连忙插嘴笑道“他是卫璧人的兄长。”

嵇绍连忙躬身笑道“你若有了便吟唱出来,管他们呢。”

卫璪信步走着,吟道

“丽人腮若雪,青丝缠断肠。

白裙沾飞絮,扶风衣带香。

纵马踏春归,低头理芬芳。

秀润本天成,不负好韶光。”

众学子听了,赞叹道“这可真是带了个好头了。前两句应景和人,后面两句因一个理字,将郊野女郎的灵动都体现出来了,可称得上是娇韵欲流,一字入画了。”

刘越石眼珠一转,冲卫璪嘿嘿一笑,道“你这诗名叫什么”

卫璪轻声道“过梨园记。”

刘越石点点头,转身对刚好站在身后的书仪道“这首诗且找人抄录下来,我拿回去给卫学弟看看。”

书仪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间,王敦开口唱道

“少小执剑兮,半生潦倒。渴血饿掳兮,华发萧条。”

鼓声隆隆,越捶越紧密猛烈,众学子默默盘腿而坐,且听他继续唱道

“边疆胡马兮,暮旦相扰。忽闻羌笛兮,弃子而逃。

枉我悍将兮,分封王僚。嵯峨岱宗兮,凤蛰凰翔。

弓悬高阁兮,四海彷徨。琼楼斗雀兮,笙歌琼觞。

伏地陈辞兮,敢赴边疆。叩请攘凶兮,咫尺安康。

大志未酬兮,扫室于彼。登高哀歌兮,北雁南离。

祸乱等闲兮,义寇八方,烽火连城兮,骨肉黄泉。

蹉跎度日兮,致禄殿前。酩酊长眠兮,碧血倾天。”

“哇,阿黑兄好文采。”刘越石倒了一碗酒,一口也没喝,竟光顾着听了。

王敦忙自倒了一碗酒,与刘越石对酌了一口,叹道“这个叫酒疯子之歌,大家听了回头忘了罢,可不是我写的,是听人唱的,原有两首,我只记得这首了。”

王澄等人听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沉浸其中,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都去拆了酒坛来,自倒自饮,三五个搂做一团,感慨万千。

然而也有不尽兴的,比如不太会喝酒的桓彝,他呷了一口茶,扇着扇子走过来,故作目中无人地道“我可不像你们,竟唱些咬文嚼字的诗。叫那不会作不会唱的见了望而却步,再不敢作诗了。还是我来露一手吧,弄个雅俗共赏的。”

王敦喝了酒,一脸红扑扑的,笑道“桓兄请说。”

桓彝咳了一声,握着手里吃了半截的香蕉,憋着笑道“诗名谁与争锋之狂浪生三顾南院,我不会吟唱哈,就读一遍,大家伙要仔细听,我只读一遍,就读一遍,一个字也不要错过哈……”

裴浚喝了酒,脾性也渐渐放开了,从后头推了他一把“你倒是快说呀,急死人了。”

桓彝嘻嘻一笑,咬了一口香蕉,一只手拿扇子磕着自己下巴,拔尖了嗓音,念道

“媚眼抛,玉足跳,衣衫褪尽丰臀翘。

水蛇腰,暖帐摇,重影颠倒合相交。

榴齿香,蜜舌甜……”

还未读完,孙楚隔了三四排的学子,一把脱了脚底下的木屐丢到他头上,喝道“你个混账东西,有辱斯文。”

在众人的哄笑声里,桓彝抱头鼠窜,孙楚忙忙走过来拾了木屐,转身又见桓彝将下巴搁在裴浚肩上在做鬼脸,越发气了,两脚靸了木屐直追着他跑。

尤其是裴浚,捂着口鼻笑得面红耳赤,直不起腰来,好一会儿才冲大家伙道“我之前在船上也想了一首诗,随意得紧,我也不会唱,就是怕各位学兄听了觉得太小家子气,所以不敢献丑。”

书仪亲自走了过来,隔着两尺的距离站定,道“裴兄但说无妨,过了今夕,可不都忘了。”

众人端着酒碗,也都道“可不呢,裴弟且说来,大家下酒,一起乐乐。”

裴浚抚了抚温热的脸颊,握着手里的扇子,一字一句道

“常受重疾累,苦药不离身。秋分桃李落,怕见来年春。

同窗散学早,独坐萧山门。细数小蒲团,朗朗读书声。

夜寒风拆骨,食多不解困。尤恨时光短,匆匆又一生。”

说完,见大家皱着眉头不说话,裴浚连忙低下头。唯有书仪哑着嗓音道“夜寒风拆骨,食多不解困。想来风如何拆骨,暴食又怎能解困,可见裴兄用词之精妙。换了我,便是给我一百年,我也作不出比这个更好的来。”

裴浚羞涩一笑,抬头便见众人向他投以钦佩的目光,忙忙抽身走开了。这档口,正在插花的乐云心中偶然一动,竟也跑到这边来,笑道“我唱一首歪诗,现想的,将就听吧。”

众人见他一脸花粉的痴憨模样,都笑了,有两三学子拉他坐下,前仰后倒地道“快唱吧,人说胖的比瘦的唱的好,你既会唱,合该你来占个巧首。要是唱不好,可是要罚酒的。”

乐云拈花吟道

“桑女有思,子在南广。与子同裳,求学以往。

桑女有思,子在刻章。与子丹青,羞送良朋。

桑女有思,子在陌路。默默从之,同见亲故。

桑女有思,子在心上。日日见之,子不舍忘。”

唱罢,众人因喝了酒,晃着脑袋熏熏然,仍在回味,王敦却是酒量极好的,直望着乐云道“这个唱得好听,情意绵绵,悠扬婉转。”

刘越石端着酒碗,晃晃悠悠地抓住书仪的一只手臂,道“这个也抄下来。”语毕,却见书仪浑身战栗,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一双眼睛泛着湛蓝色的光,像黑夜中被强光刺伤的某种小动物。

同卫君一样的美丽的眼睛!

刘越石吃了一惊,慌忙松开书仪的手臂,抬头再认真看时,书仪已经跌跌撞撞走开了。

当是时,王敦继续击鼓,众人或站或卧,或坐或倚,高声吟唱着乐云的唱词,口齿留香,韵味浓悠。

一曲罢,山仙不知从哪借了一把五弦琴,抱着琴走到王敦跟前,背靠乐云坐好。众人见之,飘飘然如见谪仙,无不鼻息瞩目,听山仙清声吟唱道

“云山缥缈,白鹿潜溪。浮游沧海,心静若虚。

身是菩提,怀川以居。素衣如伞,红尘若泥。

茶香温淡,如梦聚离。野径无人,去留随意。”

一曲唱罢,众人齐声喝彩,都道这首曲词相宜,禅意梵音,空灵静美,最是娴雅怡情,修身定性,竟相跑去提笔抄写曲词。

因吃了酒,好几个学子拿不稳笔,鬼画符一般,互相取笑起来,你拿我的纸,我抽你的纸,一个推一个,平日里有嫌隙的没嫌隙的都指着对方唠叨,渐渐的话说开了,又不由自主地握手言和,勾肩搭背。

孙楚负手走了过来,怕怕山仙的肩膀,赞许道“好一个去留随意,妙绝,真是妙绝!为师深感欣慰。”

山仙连忙拱手,笑道“夫子谬赞了,不过闹着玩儿。”

拜住见大家兴致勃勃,也抱了个盛了酒是碗儿,也不喝,手里拿了个筷子“既是闹着玩儿,我也刚好想了几句,叫草虫吟。”说着一手拿筷子铛铛铛敲瓷碗,一边哼唱道

“一叶一凉亭,一花一香村。

一眼一万劫,一念一慈悲……”

方唱到这里,刘越石打着酒嗝笑着走过来拉他起身,道“你可别唱了,唱得像个叫花子要饭似的,磨耳朵,一点也不得劲。”拜住嘟了嘴,哼道“你不要听,那我还不唱了呢。”说着气息恹恹地抱了碗筷溜一边玩去了。

刘越石乐得支开拜住,走到之前摆放的箜篌前面。学子们正在兴头上,忙又围了过去,都想听听刘越石唱什么新鲜曲儿。

夜深人静,刘越石酒至半酣,拨弦奏乐,闭目半晌,方才低声沉吟道

“明月皎皎,见之凝神。青丘邈邈,见之愁昏。

蚕丝万缕,寿有止时。日星交替,石不我移。

有君美姿,玉手薄香。有君美姿,无羸蝣伤。

长袂碍仪,偏掩绝色。秉烛拦眸,恐其羞折。

一弦难撩,散发垂裳。一言难求,朝暮痴狂。

与君浣衣,我心泛泛。与君食糜,我心耽耽。

寤寐百思,其伫也姝。辗转静摹,其顾也秀。

掷果羊车,冠世倾城。浅眠沉柯,从今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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