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跑到殿外,许久后才领回几名侍卫,与其他几名寇连材手下的小太监。

他领着众人向载湉磕头问安,随后两名侍卫一同作证道,“万岁爷,临出宫那日,奴才受太后懿旨把守颐和轩,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是三格格到了,她亲口告诉奴才,她是来给太后出谋划策的,以免太后受到他他拉氏顶撞,奴才们才放了她进去。”

其余几名小太监都是太后宫中的人,都正愁无法脱罪,也愁无法替太后脱罪,怕将来皇帝更恨太后,如今有了载潋这个替罪羊,都迫不及待地将罪名泼到载潋身上。

“是啊是啊万岁爷!太后到了颐和轩,本想放珍主儿回娘家避祸,可三格格跟太后说珍主儿年轻,若遭洋人,是有辱祖宗的颜面!珍主儿一气之下就说了几句顶撞太后的话,太后一怒之下,就叫奴才们杀了她……奴才们也不忍心,可奴才们不敢抗旨!…更何况,那天若没有三格格,太后兴许也不会非杀珍主儿不可,兴许就放珍主儿回家避祸了!”

“伪证!你们全是伪证!”孙佑良急得口不择言,他跪倒在载湉面前,也不顾会不会暴露了载潋的立场,只想证明她的清白,他向载湉拼命磕头道,“万岁爷!您忘了吗,三格格是什么样的人!奴才心里最清楚,戊戌以后,三格格频繁进出北三所,都是为了给珍主儿带衣裳和吃的啊!三格格这颗心,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您!”

此话被寇连材的徒弟们听得正着,原来载潋真的是为皇帝办事的人,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了,不能给她揭发寇连材的机会。

“孙公公说我们说的是伪证,有什么证据?”小太监厉声反驳孙佑良,“孙公公是万岁爷的人,不替万岁爷着想,还要眼睁睁看着万岁爷在身边养虎为患吗?我们是亲眼看到三格格出现在颐和轩的,我们敢和三格格当面对质!可不比孙公公,靠虚无缥缈的一厢情愿,去猜想她是什么样的人!”

“佑良…”孙佑良听到皇上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连忙顺着地面爬过去,他附在皇帝身边,只听到皇帝气力虚弱地开口道,“临行当日,她在宁寿宫觐见太后,太后攥着她的手,殿内只有她、载漪和刚毅等人,都是太后的心腹,是朕亲眼看到的,她骗不了我。”

载潋在太后身边陪伴了整日,直到天色已渐暗,她才跪安,从太后殿中退出来。

西安的冬天仍旧很冷,地上的雪未化,她脚下打着滑。她在太后跟前表演了一天,此刻已疲倦极了,她望着远处渐渐西斜的夕阳,又牵挂起皇上。

她想起孙佑良曾对自己说过,皇上一直期盼着能再见珍妃,可她知道,珍妃已与皇上天人永隔,每每回想起珍妃临死前的惨状,她的心都犹如被刺穿。

载潋独自一人走在西安行宫中,她手上还提着一只屉盒,里头放着皇上爱吃的几样菜,准备给皇上送去,却正遇见寇连材的小徒弟,此人名叫“孙敬福”,是在北三所看守珍妃的太监之一,载潋因从前经常出入北三所,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三格格,您吉祥!这是上哪儿去?”孙敬福开口问载潋,载潋知道他是崔玉贵的徒弟,便又打起精神笑道,“刚陪太后用过晚膳,要去给皇上请安呢。”

孙敬福阴冷地笑了笑,抬头又道,“那奴才来得真是巧!万岁爷正传您过去呢!”

载潋听到是皇上传自己,立时忘却了疲累,加快了脚步往皇上的住处去,又急忙问孙敬福道,“皇上怎么了?皇上一切都好吗?”

孙敬福不答话,载潋心里更着急,她放开步子一路小跑,才来到皇上所住的大殿前。

载潋走上几节台阶,只见高台上跪着几个人,她转头略瞧了瞧,发现跪着的几人是宫里头的侍卫。

可载潋根本来不及多想,她满心都牵挂着皇上,不知道皇上急着找自己,是发生何事,她跨进大殿去,见皇上坐在殿内书案后,她将手中屉盒放在皇上的书案上,随后退了几步跪倒请安,“奴才请皇上圣安。”

载潋听到有人在抽泣,下意识抬头循声去找,竟看到孙佑良站在皇上身后,他一直望着自己,此时已哭得双眼红肿。

载潋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唯有望着眼前的皇上。载湉并没有让载潋起来,他合起手里的一本书,抬头望着载潋轻笑道,“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康梁二人如今怎么样了?”

载潋心中一惊,不知皇上怎么会当着太后宫里太监的面就问康梁二人。她下意识蹙了蹙眉,又想到康有为在海外造谣,挑拨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让已经身陷囹圄的皇上更雪上加霜。

可皇上问了,载潋便也不再怕被外人听见,她发自内心答道,“皇上,奴才想劝您,不要再牵挂他们了,您要爱惜您自己。”载湉轻笑了一声,并不看载潋,“如今是在行宫,不是在宫里,你可以放心大胆说,他们二人究竟怎么样?”

载潋横了心叩头道,“皇上!奴才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近况,更不想知道!他们在海外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捏造衣带诏,挑拨您与太后的关系,他们已经逍遥自在,可曾想过您的处境!奴才恳求您,珍惜圣躬,就忘了他二人吧!”

载湉将手中正看的书狠狠摔在载潋脸上,他站起身来冷笑道,“果然这就是你的答复!你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等他二人已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要一脚踹开!戊戌年时,康有为得势,你没少为他传递条陈,如今却连提也不想提!对吗?”

载潋不知皇上究竟怎么了,她的脸被书页划破了,她用手背擦了擦鲜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抬头望着载湉道,“皇上!奴才是牵挂您,若非如此,奴才也不会对他们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你打断我做什么?你怕了?!是不是!”载湉嘲讽地大笑着,他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载潋,一点一点靠近她,压低了声音,“你怕了,你怕我提起戊戌年的往事,你怕得罪了太后,怕失去太后的宠爱,怕被问罪,怕被朕连累?是不是?”

载潋哑然失声,她望着皇上坐回到书案之后,她才垂着眼眸轻声冷笑道,“怕…怕就不会选择活着。”

殿内鸦雀无声,载湉饮了一口茶,他的神情又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淡淡笑着,问载潋道,“朕一直放心不下,想亲口问问你,珍妃怎么样了?太后将她安顿在何处了?”

载潋心中大惊,她抬头望向皇上,却在他脸上读不到异样。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载潋唯有望向孙佑良,孙佑良向她连连摇头。载潋的心如被撕裂,她实在不忍心说出真相,珍妃的死会击垮皇上,可她却没有能力挽救皇上。

载潋愣了许久,她实在不忍说出真相,伤害自己爱的人,她结结巴巴道,“珍…珍妃,珍妃一切都好,太后走前将她安顿在…在寿康宫了。”

“是这样…”载湉轻轻应道,他在纸上写写停停,最终停下笔,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载潋,缓缓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欺骗朕很有趣?”

载潋浑身一凛,她又下意识去看孙佑良,却见他已跪倒在地。载潋此刻才后知后觉,或许孙佑良刚才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说谎,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载潋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去看皇上,只见他满目恨意。载潋此刻才真正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若因珍妃之死而令皇上恨上自己,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解释清白了。

眼前的光刺得她睁不开双眼,她感觉胸口前一阵剧痛,原是皇上将自己狠狠踹倒在地。载潋爬起身来,神思开始变得迟钝,“皇上…皇上,您…您怎么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载湉望着载潋冷笑,“你不是说珍妃一切都好吗?朕能知道什么!”

载潋吓得浑身颤抖,她跪到载湉脚边,望着他解释,“皇上!皇上…奴才是不忍心告诉您!奴才是想保护下她的!可是奴才实在无能为力…皇上,奴才担心您承受不了,所以不忍心啊!”

载湉却不听她的解释,他直指着载潋的脸,讽刺笑道,“不忍心?你连背叛我,出卖我,向太后告密,临阵倒戈都忍心,会不忍心告诉我珍妃死了?你还说保护?难道你的保护就是提醒太后永绝后患?你的保护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就是要和他们一起瞒着朕!你和他们一样!你明知道朕满怀着能与她重逢的希望,却让朕彻底绝望,生不如死!”

原来皇上是这样想的,原来他以为自己和太后的爪牙们一样,是故意将他蒙在鼓里,是刻意折磨他,让他痛苦…

戊戌后,载潋故意让皇上误解自己,她伪装成太后的人,是为了活下去,有机会为皇上再做些什么,可今日的误会和劈头盖脸而来的痛恨,却是她始料未及的,也是她无法承受的…

看到皇上如此痛苦,载潋只感觉更痛,“皇上!太后赐死珍妃当日,奴才甚至连戊戌年为您做过的事都老老实实交代了!奴才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只想救她一命,让太后来杀了我!皇上…奴才从没有让太后杀了她!”

载潋的泪淌了满面,载湉却根本听不进去一句,珍妃的死让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那天去颐和轩到底是做什么的,还要朕明说吗!”载湉声嘶力竭地向载潋嘶吼,“连宫中侍卫都能证明,是你亲口说,你去颐和轩,是为了给太后出谋划策的,你还要再骗我吗?!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

载潋瘫坐在地,她望着泪光中的皇帝,感觉胸口撕裂,她还想说些什么,竟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如此无力,自从自己选择了假意归顺太后,从那一刻起,她就该想到,皇上再也不会真心信任自己了。

“朕是亲眼看到太后挽着你的手的,西行之前,女眷中唯有你一人出现在太后宫中,也唯有你一人去往了颐和轩!你说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以为朕会相信你吗?”载湉指着载潋的脸咄咄逼问,“你那日明明出现在宫中,却没有跟随众人一起来到西安,这都是为什么?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载潋跪在地上,已感觉自己的心百孔千疮,再也不复原貌了。这一路上,她为他而大病一场,又为了他马不停蹄,来到这里竟要承受他如此误解。

“奴才说,奴才那天进宫,是因为放不下皇上,皇上信吗?”载潋麻木地垂着泪,她冷冷开口,可载湉却讽刺地大笑,“为了朕?那你又为何不跟随朕一起走?”

载潋擦去脸上的泪,大吼道,“是因为奴才亲眼看到太后赐死了珍妃,奴才当时就病倒了!我是为你而病!”

载湉仍旧大笑,他垂下头来指着载潋的脸质问,“荒唐!你病倒了却可以独自一人追到西安来?朕看你没病,你好得很!你留在宫里,是为了处理证据吧,你怕朕将来清算你。”

载潋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人,竟不敢相信,自己多年来忍辱负重,为的这个人,会这样曲解自己,将自己想成十恶不赦的魔鬼。

载潋轻声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她不知道自己承受的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载湉蹲到载潋面前,他望着她,已恨极了眼前这张脸,“你知道吗,他们骗我,折磨我,我不过一笑了之,而你骗我,一再地背叛我,你让我心如刀割。你知不知道,戊戌年时,我连心都掏给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的临阵倒戈,是这些年来最让我痛苦的。”

“我没有…”载潋苦苦笑着,她望着眼前的人,知道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了,她哭道,“我活着,也是为了你!若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

话至此话,她却停住了,载潋想到能为自己证明真心的人复生、林旭、张荫桓,包括珍妃,都已经无法再为自己作证了。

载潋绝望地想着,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也没有了朋友。

“去问谁?”载湉反问她,载潋却答不上来。

“你知道珍妃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仅仅是后宫中的女人,她是我的支持者,她是因为我而受苦,你若是恨,你就冲我来,为什么要连她的性命也剥夺?”载湉久久望着载潋的脸,眼睛一眨未眨,可泪水却似倾盆而落。

载潋已不想再解释了,她点了点头,冷冷笑道,“我以一死,证明我的清白。”

载湉却坐回到自己的书案后面,他绝情地对载潋道,“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

载潋合起眼来,绝望地笑了笑,她向载湉磕了三头,轻轻念起来,“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载湉怔怔望着她,他知道她吟诵的是元稹的决绝词。载潋缓缓站起身来,孙佑良冲上去扶她,她却挥手拒绝,转身离去。

夜已沉寂,载湉拉开她带来的屉盒,只见里面全部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载潋当夜就离开西安,她没有向任何人辞行,只简单收拾了行囊,带上了静心、瑛隐与阿瑟几人,便登车启程了。

静心几人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她们坐在马车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载潋一动不动的模样干着急,马车行至西安城门,静心听到车后有声音,掀帘去看,才见是孙佑良。

孙佑良将发生的一切转告静心等人,静心已急得脚下不稳,她跺着脚急道,“皇上怎么能这么误会格格呢?”

孙佑良抽泣不止,“姑姑,我只求您一路上照顾好格格,她还病着呢…万岁爷这边儿,我一定想尽办法劝他,我相信总有一日,这些人的谎话会不攻自破!”

静心等人再上马时,只见载潋已倒在马车中,瑛隐惊恐万状地去扶起她,只见她嘴角淌血,已昏迷不醒。

瑛隐抱起载潋,心疼地痛哭,载潋渐渐醒了,她望着眼前的人一言未发,她自己都不知要去往何处,每个人都有家的,她却不知家在何处。

静心忍着心痛道,“走!回京城去,回去找王爷!”

夜深后,崔玉贵的小徒弟孙敬福来向自己的师傅复命,崔玉贵早已听到了动静,他极为满意地打赏自己的徒弟,笑道,“这件事儿办得漂亮,往后就不愁了!”

孙敬福也笑道,“是啊师傅,太后想必也愁没人替自己顶罪呢,虽说老佛爷不怕,但老佛爷也不想当恶人啊!现在就有人替咱当恶人了!”

崔玉贵听至此处,还有些惶恐,他没得到太后的同意,就擅自做主利用了载潋,更擅自透露了珍妃已死的消息,若太后还心疼载潋,会怪罪他们。

崔玉贵正隐隐不安着,却听到李莲英来传话,说太后叫他们进去。

崔玉贵惴惴不安地走进大殿去,见了太后就跪倒叩头,“奴才给太后请安!奴才该死!”

太后靠在卧榻上隐隐笑着,“该死什么?”崔玉贵领着孙敬福一起磕头,诚惶诚恐道,“奴才擅自利用了三格格!奴才知道太后心疼她,是奴才该死!”

可令崔玉贵没想到的是,太后竟仰头大笑起来,她挥手示意崔玉贵与孙敬福都起来,她扬了扬嘴角道,“若我今日不故意对载潋嘘寒问暖,故意关怀体贴她,是不是还刺激不到你呢,你也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

崔玉贵倒吸一口凉气,竟未想到,今早太后对载潋的关怀竟是假的。

太后让站在身后的宫女灵儿来为自己揉腿,她想崔玉贵与李莲英一起笑道,“其实我早就对她有疑心,她说北三所小太监偷了珍妃的镯子,其实是为了借机进到景仁宫里面,大概是要帮珍妃找什么东西。她还极力保下养心殿的王商和孙佑良,她故意挑溥儁的差错儿,她和载漪对着干,这些我看见的事儿,她都是为了皇上。”

崔玉贵大喜,“太后圣明啊!原来您一直都知道,奴才和奴才徒弟好几次在北三所撞见她,却抓不住她的把柄,没想到您早就起过疑心了!”

“我也是昨日才敢肯定,她若是真正忠心于我,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西安,而不先向我请安。”太后冷冷地笑着。

崔玉贵又恶狠狠道,“既然如此,她将太后戏耍于股掌之中,太后不如就杀了她!”

太后却冷笑,“我可不能杀了她,她是老醇王和福晋的女儿,是载沣的妹妹,我杀了她,我岂不成了六亲不认的罪人?我不仅不能杀了她,回京后我还要加倍对她好,我要让皇上彻彻底底相信,载潋是我的人,我要让他们都痛苦,我绝不会给载潋一个痛快的。”

写完好心痛,需要点时间抽离一下,哎

想到一首歌“还能说什么呢,我连伤感都是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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