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升在外备好了马,载潋披好了斗篷,阔步向外走去,融进了一片茫茫的月色里。
阿升驾着马,载着载潋一路直直往浏阳会馆而去。载潋如今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这里,她完全无法确定,面对着满城的搜捕,复生是否还会平静地留在自己的住所里,又或许他早已找寻到了藏身之处,离开了这里。
载潋站在浏阳会馆门前,只想起从前来到这里的情境,复生与张荫桓为自己解了围,才没让自己暴露,保护了自己的安全。
那时候复生说:“新政大业固然重要,可也不能牺牲格格的自身安危。”复生是唯一一个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的人,其他的维新党人,大多以利用自己为先。
载潋抬手敲门,不出片刻就有人来为载潋开了门,她探进身去,只见在黑夜之中来为自己开门,竟然真的是复生。
她万分激动地冲进门去,转身便将身后的大门紧紧合上,她抓住复生的双臂,止不住地落泪道,“复生!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快走!”
载潋话未说完,便要拉着他向外走,边扯着他的衣袖边低声喊道,“他们不会查我的马车,你跟我走!我送你走!去外国也好,总之你赶快离开!”
谭嗣同却轻笑着用力抚开载潋的手,面不改色地轻笑,点了点自己的项上人头道,“三格格,我已将这个,给他们备好了!”
载潋听罢后便难以自控地痛哭,她连连摇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向外拉扯,疯狂地吼道,“不可以!不可以!我不许你死,你现在就走!现在还来得及!”
他却仍旧推开载潋,豁然大笑道,“三格格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三格格是为我着想,不过,今日就当就此诀别了。”
“复生!你胡说什么!我要你平安,皇上也要你平安!你要活着,你明白不明白!”载潋听得又悲又气,连连摇他的肩,企图他能清醒过来。
“复生!”载潋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转头间竟然见到梁启超从浏阳会馆内的怀旧雨轩内阔步走出来。
梁启超即将与康有为一同启程前往日本,二人也已经寻得了日本领事馆的保护,他临行前特地来游说复生,让复生一起出发,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刚才载潋来时,复生让他留在屋里不要出来,若有不测,就从后院逃走。
梁启超听见载潋也是来游说复生出逃的,才忍不住心里要说的话,冲出门来。
载潋见到梁启超也在这里,惊得不知所措,“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们都快点走啊!”梁启超自觉愧对载潋,是他开口请求载潋为他们的“围园杀后”做事的,现在也不知载潋是否已经脱险了。
“三格格,我即日就要启程前往日本了,日领馆的车也在外等着了。”面对着生在宗室,只能留在这里面对凶险的载潋,他总有些说不出的愧意,“三格格一切都好吗,没有被我们牵连吧?”
载潋来不及与他们多说,她知道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珍贵的,她不忍细想他们如果不能及时离开这里的后果,载潋冲着梁启超低吼,“你快走!带上复生,你们一起走!别管我,我好歹还不至于人头落地!”
听至此处,梁启超也万分焦急地转向复生,急得连连跺脚,“复生!就同我与康先生走吧!我们东渡日本,再谋大计!”
复生却决绝地向梁启超拱手作别,“卓如,各国变法,无有不流血牺牲者,今我国变法,未闻有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今日变法,若要流血牺牲,请自嗣同始。”
梁启超却仍旧不甘心,他握住复生的手,字字发自肺腑,“复生,唯有活着才能图谋大计,复生!”
复生却仍旧摇头轻笑,语气却极为决绝,“卓如,你要活着继续我们的事业,死是何其简单的事,活着才是真难!我为其易,君为其难,你不必再劝我了!今日诸事就绪,再无牵挂,卓如,你我长为别矣。”
载潋眼睁睁地看着复生将梁启超推出门外,梁启超自知时间已不多,再不离开恐怕当真要面临杀身之祸,他一步三回头,心中万千悲痛,极为不舍,他深深明白,自己的战友与挚友,这一次转头离开就将是后会无期。
载潋看到会馆门外已停下了一辆洋人的汽车,梁启超刚一出门,从车上就走下来两个衣着奇特的东洋人,他们将梁启超扶上了汽车,合起车门便扬长而去。
谭嗣同将浏阳会馆的门合起,转身对满面是泪的载潋笑道,“三格格,我本打算大敞大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可现在格格在我这里,我不能让他们发现了格格,是我不想再牵连你。”
“复生!你就随我走吧!”载潋近乎恳求,他却仍旧淡淡而笑,他领着载潋往自己居住的莽苍苍斋里走,“格格,我幼时喜欢在沙漠中舞剑,最自由潇洒不过了,入了京城后,也唯有在这里弹琴,才能将心中的烦恼纾解一二。”
他的语气是何等的轻松洒脱,让载潋实在难以相信,眼前得人是即将要面临杀身之祸的人。
载潋看着他抚摸上一把名为“崩霆”的古琴,眼神极为爱惜,载潋看到古琴的侧面有两处腹款,分别为“浏阳谭嗣同复生甫监制”与“霹雳琴第一光绪十六年庚寅仲秋”两行字。
载潋心疼地抬头望向他,见复生正抚着琴轻轻开口,“宁愿枝头抱香死,不肯吹落北风中。三格格,我自恃孤傲清高,这一次,也让我追随我的心吧!我已复生过一次,这一次,我这一条性命,就用来上报皇恩,唤醒世人了!”
“复生…”载潋心中剧痛,她已明白,他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无论自己再如何劝他,他也不会随自己离开了。
载潋忍不住落泪,仍未开口时复生已又开口道,“三格格,虽我一直唤你格格,显得生分,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谭嗣同的挚友,也是我们可以引以为靠的知己。我心中一向钦佩你,你以一己之力为我们传递消息,不辞辛苦,不怕凶险。三格格,今日一别,你要善自珍重,带着我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谭嗣同话毕,便将载潋一路推向了浏阳会馆的大门外,载潋早已明白,自己是不能将他带走的了。
载潋哭得满面是泪,她抬头望着“浏阳会馆”的牌匾,又望向即将是最后一次出来为自己送行的复生,向他大喊道,“复生!在我载潋心里,你也是我的挚友,是我最可靠最欣赏的朋友!复生,今日我们不能一同面对凶祸,来日我一定!我一定带着你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她的心疼得令她呼吸窒碍,她因为长在宗室,身边除了家人与下人,几乎没有自己的朋友。她小时候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难有契合欣赏的知己。
复生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更是唯一一个对她说过“三格格是我挚友”的人。
皇上的变法让她有幸遇到了才学与人品俱佳的复生,如今却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复生去死。
马车上已经渐行渐远,载潋半跪在马车的背窗上,她望着站在浏阳会馆门外的复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复生已释然大笑,挥手向载潋告别,呼喊道,
“活着才当真是难事!别为我的牺牲而难过!记住我们的约定,带着我的心愿好好活下去!我们就此别过了!”
阿升一路上都能听到载潋的哭声,直到马车已经远离了浏阳会馆,他才敢停下马车,掀开帘子来看望哭得已无气力的载潋,关怀他道,“格格,您要爱惜身体啊!谭大人必定不愿见您如此。”
载潋深深吸气,希望能止住自己的哭泣。她来前不是没有想过,复生或许不会和自己走的,但却不敢想象,今日这一面竟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载潋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她想起了岳卓义。今日面临凶祸,他恐怕也不能幸免,他若是要离开,必定会先去向自己的父亲辞行。载潋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她不能让官兵们查到卓义的父亲岳忱顺头上,不然很可能牵连到醇王府!
“阿升!我们,我们现在去顺叔那儿!快!”载潋急得说话结巴,拼了命地催促阿升快些走。
阿升也不明白为何,唯有拼了命地驾马,一路往顺叔所住的棠花胡同去。
载潋在顺叔所住的院落前跳下了马,她也顾不得敲门,见大门未关,径直便向里狂奔,冲入正房里,正撞见岳家的父子抱头痛哭。
“格格!您怎么来了!”顺叔看见载潋,老泪纵横地开口问道,载潋却顾不上回答他,她冲到卓义面前,扯过他的衣领,催促他道,“你现在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卓义也哭得满面是泪,他转向载潋,哭得声音哽咽,“格格,若我不走,唯有一死!但我若走了,我的父亲必会被我连累,因我而遭祸!”
载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用力将他向外推,“往后我接你父亲到府里去躲避,他不会有事的!你现在快走,再不走唯有一死!”
岳忱顺站起身来扑向了自己的儿子,他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忍痛道,“儿啊,往后在异国他乡就要靠你自己万事多加小心了!若是可以,就给我寄封书信,我也好安心了!”
卓义不舍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又转身跪倒,重重地连连磕头,追悔莫及地痛哭,“父亲,是儿子不孝,是儿子糊涂!父亲已老,我却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是儿子糊涂至极,是儿子不顺不孝至极了!”
载潋在一旁听得也不禁落泪,而顺叔却知道,自己不能再挽留自己的儿子了,他忍痛对他道,“你快走吧!”
卓义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匆匆就向外走,载潋追在他身后,只怕他一冲动就会断送了性命,“卓义,你不能自己去,一定会被官兵拦下的,让阿升驾马车送你去!官兵们今夜不会再查我的车!”载潋随后便吩咐阿升赶快送卓义离开。
卓义呆愣愣地矗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载潋的心里却像着了火,她来前已看到官兵往这边搜查了,她用手使劲将他向外推,在他耳边怒骂道,“你快走啊!犹豫什么!”
卓义却应声向载潋跪倒,“三格格,您的恩情,是卓义辜负了,今生若还能再见,卓义愿意以命相报!”
载潋摇着头将他拉起来,用力将他推向马车,直到看着他已上了马车,阿升也驾着马渐渐远去了,载潋才站在原地向他挥手,落着泪淡笑道,“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别轻易将这条命向我报了!你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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