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她只能看见远处人头攒动,她隐隐感觉到头疼,身边的声音不真切,但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都在叫骂着,戏谑地笑着…围观的人们不明所以地向身戴枷锁的囚徒扔菜叶、鸡蛋还有石子,他们不知道那些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只是觉得今日这样的场景不能白白错过。
地面上满是菜叶,人们踩在泥泞的地上挤来挤去去,抓起地上沾满泥巴的菜叶,再次向走向刑场的囚犯们扔去。
今日要被斩首的囚犯是六名年轻的男子,载潋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挂满了污泥,还有被石子砸出来的鲜血……这六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踩在干枯肮脏的菜叶和污泥上,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最终点。
他们望着围观的百姓,怆然大笑,这些人都是他们曾想拯救的黎民百姓,可这些人却在今日向自己扔沾满污泥的菜叶……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快哉,快哉!…”载潋听到年轻的男人在刀斧落下的那一刻狂笑着呼喊,面对死亡,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的笑容是那样豁然,眼睛里仿佛写满了诗。
鲜血宛如艳红的胭脂,迸溅而出,将满地的污秽都染成了炽烈的鲜红色……
载潋感觉有人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呼喊。
她想奔跑,可无论如何用力,身体也无法到达视线所及的远方……
“复生!…”载潋最终只喊出这两个字来,伴随着这一声剧烈的嘶吼,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只见眼前的场景原来是自己的卧房,而自己额头上的汗已将枕头打湿了,眼角的泪一直流进头发里。
她感觉全身无力,呼吸粗重急促,沉浸在方才的景象里久久无法平复。
载潋坐直了身子来,仍旧粗重地喘息着,她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才看到阿瑟和静心正举着一盏烛灯坐在自己的床前。这已经是她连续第三天做同样的噩梦了。
“格格,您又做噩梦了…”静心心疼地凑近了半步来,她端过一杯热水,递到载潋手里,又用绢子擦了擦载潋额头上的汗,轻声开口道,“格格,明儿请大夫来瞧瞧吧,您总这样做噩梦,身子也受不住啊。”
载潋接过静心手里的水杯,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热水从杯子里溅出来,将她的被面也打湿了。
阿瑟也万分担忧地坐到载潋跟前来,抬起手来擦了擦载脸上的泪水,她用一只手环抱住载潋,低着沉声道,“格格又梦见谭大人了吗…”
载潋点了点头,梦里的场景是那样清晰,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法场,坦然地面对死亡,只留下一地的鲜红……
八月十三清晨,宫中有太监亲自到醇王府来传旨,说太后心情大好,要传戏听,邀请各府都入宫一同听戏。载沣领旨后,便急匆匆地改换朝服的官帽,并催促各院里都尽快更衣。
载潋端坐在铜镜前,只见镜中的自己竟已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仿佛大病了一场。从皇上被囚瀛台、复生等人被捕入狱、自己也不得不假意依附在太后身边开始,她的精神就一日比一日差,今日要到太后的身边去,她必须要打足精神来,装出高兴的样子,不能让太后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丫头替我多涂点儿胭脂吧。”载潋拿起一只喜鹊梅花样子的胭脂盒来,交到替自己梳妆的瑛隐手上。静心正巧打了热水进来,见载潋正在梳妆,便在一旁笑道,“今儿格格的精神倒瞧着好多了。”
载潋无奈地苦笑了笑,见瑛隐在自己脸上点了胭脂与珍珠粉,气色果然显得好多了,只不过这些都只是为了做样子给太后看的,无非是怕太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让太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心系皇上的。
载潋跟随着三名兄长一同入宫,在路上时,兄妹四人见到满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街市上,远远望去一片人头攒动,马车寸步难行,载涛掀着帘子,笑问了一句,“这么多人是去哪儿啊?”
载沣打下了载涛手里握着的帘子,只怕外头的百姓瞥见了车内,冷冷回答他道,“今日都是往菜市口去的,你别再多问了。”
载潋同兄长们入宫后,合宫众人都已聚齐在畅音阁戏楼前,载潋望着眼前的飞檐卷翘,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皇上大婚的时候,自己跟着阿玛额娘一起到这里来听戏的场景……
那天她怅然若失,觉得自己的“湉哥儿”恐怕就要不再属于自己,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大婚的喜悦中,唯独他一人离了席,在春日的小雨淅沥里对她说:“你放心。”
转眼这里早已改换了场景,曾经万乘之尊的皇帝,已经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囚徒。而自己也再不是当时那个小孩子,许多的风浪,都要由她自己来承担了。
载潋看到了太后,她端坐在明亮华丽的观戏阁内,穿着大红色的百蝶氅衣,她身边围绕着许多年轻貌美的格格丫头,从前载潋就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徒有美貌的女子,更不喜欢太后身边这些讨好谄媚的美丽女子,皇上总是对智慧者青睐有加。
载潋想,如今的自己,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归是依附到太后身边了的,在皇上眼中,自己也和太后身边这些女子无异了吧。
“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载潋跟在兄长们的身后,跪下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笑着挥一挥手让他们都起来,道,“载沣啊,快领着你弟弟妹妹们起来,去坐吧。”
载潋又跟着兄长们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去四处寻找皇上的身影,不知他究竟在何处…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们往醇王府的位置去坐,太后却又侧着头向载潋笑着招手,“潋儿啊,你到我跟前儿来吧!守着我,我喜欢热闹。”
载潋心中抵触,却分毫也不能表现出来,便笑盈盈着站出来,一路往太后身边走,笑意浓艳道,“是,奴才陪着太后,能守着太后,也是奴才的福气呢。”
太后坐在观戏楼正中的位置上,两侧分别为各王府与大臣们的位置,太后御座的侧旁还有一处位置,紧邻着观戏楼的玻璃,铺以明黄色的坐垫,布有镀银金壶与青花三清茶杯,显然是为皇上准备的位置,可现在却空无一人。
众人都落了座,戏台上的大戏也已经开演,太后点了“铡美案”,戏子们都已粉墨登场,可载潋仍旧没有等来皇上。直至戏已唱了一半,载潋才看到皇上身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服从外阔步走来,她冰冷的心像是被瞬间点燃。
可载潋不能表现自己的情绪,面对着自己日日夜夜用生命守护的人,她只能做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载潋转身低头捧茶,将茶杯奉到太后的面前,不敢看皇上一眼。
“儿臣请亲爸爸安。”皇上语气冷淡地跪下请安,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他连伪装也不肯,而太后却笑得极为愉悦,挥手让皇上站起来,道,“是皇上到了,来得正是时候,我瞧着这场戏也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了,包拯就要把那个负心的陈世美斩首示众了!皇上快坐下看戏吧!”
载潋听到“斩首四字”四字后,感觉内心拔凉,她目光怔忡地望着对面宽阔的戏台,只见刽子手挥起刀斧,狠狠向囚徒的后颈砍去…白色的囚衣瞬间被红色的墨水染红,如同秋日里红极的枫叶。
载潋的心被深深触痛,她忽然想起入宫时看到的那些往菜市口赶赴的人群,她猛然明白过来,原来今日的菜市口,也要上演与戏里一样的戏码。
她梦里的场景忽然变得极为清晰,连同复生一步一步走向法场的脚印都看得无比清晰…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快哉,快哉!…”载潋梦里那段反反复复一直出现的声音再次环绕在她的耳旁,她知道那是复生的快意潇洒的呼喝。
那六条渴望自由的年轻生命,就在此刻永远终结了,她与她的朋友,也永远无法再次相见。
载潋无法自控地望向了皇上,只见他微微合着眼眸,睫毛似有泪滴,他没有睁开眼去看戏台上的戏,而太后却身穿着大红色的旗装,直直望着戏台,大笑着用力鼓掌喝彩,“好!好!杀得好!负心的人,都该杀!”
太后随后便瞧着身边的丫头格格们笑,载潋身边的人都陪着太后一起笑,载潋听到四格格最先开口笑道,“太后,这陈世美是负心汉,死了才能解我心头的气!”
载潋无比想要去到皇上的身边,可如今她却不能这样做,更没有人敢这样做,替皇上做事,如今就相当于忤逆太后。唯一站在皇上身边的珍妃,已经被太后囚禁在北三所不得出了。
载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挤出笑意来,也跟着众人陪太后笑道,“太后您高兴,奴才也跟着您高兴!”
太后牵过了载潋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你这丫头这么会说话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小时候儿,别人都不敢顶撞我,唯独你敢!”
皇后此时就坐在太后的身边,她自从变法失败,皇上与太后彻底决裂,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别人都以为她是太后的侄女,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一定享受着无上的尊荣,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皇上不肯亲近自己,因为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可太后也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是皇上的妻子。
皇后被夹在中间的辛苦与委屈,实在无法对外人诉说。她如今唯一看着亲近的人,只有载潋了。她听到太后如此说,只怕太后又要为难起载潋来,便急忙帮载潋解围道,“皇额娘,潋儿那时候太小了,年幼无知,总会有错处的,您不要和她计较才是。”
太后却讽刺地笑,“你这样日日板正着也不觉得无趣儿,我和潋儿玩笑呢,你却要说上这么一句败我的兴致!罢了罢了!”
载潋心疼地看了皇后一眼,只见她也消瘦了不少,在众人面前的神情比从前拘谨了许多。载潋趁着太后忙着和四格格谈笑,挪了半步到皇后面前,搭住了皇后的手轻声劝慰道,“娘娘,潋儿知道要保护自己,请娘娘宽心,珍重身体才是。”
皇后含着泪点一点头,她以目光望了望孤独坐在远处的皇上,示意载潋要顾及皇上的感受,可载潋却无法将真相尽数告诉皇后,她唯有松开了皇后的手,狠心地转身离去。
戏台上的大戏才刚落幕,崔玉贵便压着一众太监宫女跪到了畅音阁内。载潋定睛一看,才认出那些人来,竟然都是原先皇上与珍妃宫里的太监与宫女。
载潋一眼便看到了寇连材、王商与孙佑良,几人都是鼻青脸肿,头发凌乱,衣衫破碎,可见已受了不少的刑。
“太后…这…”载潋忍不住开口去问,太后挥手示意她别急,悠悠开口道,“这些个奴才们,不懂规矩,挑拨主子做昏聩不孝的事儿,实在是该罚,原先珍妃景仁宫里的下人们,一并都拉出去,处死。”
载潋心底抽痛,只看到崔玉贵挥了挥手,示意外头候着的小太监们都进来,将戴恩如、念春与知夏都拉了出去,随着他们的哭喊声,载潋的心也一点一点破碎了……
回首往事,载潋与景仁宫有过许多恩恩怨怨,只如今都烟消云散了,她只恨自己不能保护下珍妃贴心的下人,让她一人在孤寂的北三所挨受折磨。
“太后!您要睁开眼来看看这天下啊!”载潋听到戏楼外传来一声大喊,抬眼时只见寇连材挣脱了束缚,跪在畅音阁的院落正中间,他抬头直直瞪着太后,字字泣血道,“太后!洋人们之所以凌驾于我们之上,皆因我们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百年来积累成疾!奴才求您还万岁爷自由,让万岁爷继续推行新政,以救国救民啊!”
载潋听到此话,只觉立刻要昏厥,她还想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下皇上身边的太监们,可寇连材这番话一经出口,任何人都无法再挽救他了。
“这个疯魔的奴才,也胆敢在我面前妄议朝政,实在是不要命了,拉出去一块儿处死。”太后的话如同冬日里的冰霜,不带任何的感情,她的几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夺取别人的性命。
载潋用力扶住身边的桌角,才能使自己不倒下,她望着被越拖越远的寇连材,心中的痛与不舍一层胜过一层…只记得变法如火如荼时,寇连材时常将皇上面临的难题转达给载潋,他也曾说:“能为万岁爷分担一二,就是奴才无上的荣光了。”
“这些皇上身边儿的奴才们,我本没想杀了他们,只想让他们受点苦头,看日后还敢不敢挑唆皇上轻信小人的话!”太后的气未消,望着被拖走的寇连材狠狠道,“可这个疯了心的奴才,是自己个儿想死,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载潋望向跪在下面的王商与孙佑良,拼命向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千万不能顶撞太后,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
载潋感受到了王商的回应,却没有收到孙佑良的眼神回应。寇连材是孙佑良的师傅,自从孙佑良进入养心殿当差,就一直是跟着寇连材,现在自己的师傅被太后处死,他如何能不悲痛欲绝呢……
“太后!奴才自知错了,日后一定在皇上身边尽心当差,伺候好万岁爷,再不敢挑唆万岁爷轻信小人之言!”王商重重地给太后磕头,太后才舒缓地一笑。
太后本不想杀了从前养心殿的太监们,毕竟这些太监们跟在皇上身边时间久了,最得皇上的信任,能更好地得知皇上的心思,若是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岂不比新派去的小太监要可靠多了。
可见现在王商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愿意顺从自己,太后挥了挥手让王商起来,王商却又继续磕头道,“奴才从前有失于勤谨,往后一定勤谨向太后请安!”
载潋此时此刻只担心地望着孙佑良,只怕他年轻,头脑一热就做出糊涂事来。
孙佑良望着已经表示要顺从太后的王商,又想起自己师傅对自己的教导,此刻唯有哭号着,“太后!您就杀了我吧!我不会背叛万岁爷,更不会弃师傅而去!”
载潋心底立时慌乱起来,孙佑良果真还是不明白自己刚才的眼神示意!他不明白,只有暂时的屈服,只有活下去,才能真正保护皇上!
太后见眼前的小太监倔强,心想留下来也将是祸害,便又示意崔玉贵将他拖走,载潋却立刻笑盈盈地站出来,搭住了太后的手,在她耳边柔声笑道,“太后,您息息怒啊,这个小太监不如留下来,您听奴才说…”
太后立刻又挥了挥手,崔玉贵便立时松了手,载潋见孙佑良被暂时放开了,才又附在太后耳边低声道,“太后,这个小太监是奴才的人,他原先在宫里当苦差,是奴才想办法让他到皇上身边来的,所以他一直都很感激我。他能得到皇上的信任,也能为我所用,往后您若想问话,奴才从他口中就能得知您想知道的事,不如就留他一命吧!”
太后听到载潋如此说,立时扬起嘴角来轻笑,她没想到载潋如今竟能如此通透地了解自己的心意,竟要比荣寿公主还更贴心几分了,她转头看着载潋轻笑,笑意却令载潋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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