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却觉不妥,“格格,奴才怎能让您睡外头,自己去睡里头?您快别闹了。”载潋却摇着头笑,将她二人推向里间,“去吧姑姑,难为你们二人,不离不弃跟着我,连这刀尖嗜血的时刻,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静心忽想起婉贞福晋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来:“将来无论她是谁,她在哪儿,只要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那时候她不算太懂,如今却明白许多了,无论载潋在哪里,她都一定要守护在她身边。

“格格,这都是奴才们应该的。”静心握紧了载潋的双手,她眼里含着泪,抬头望向载潋,“格格,奴才知道,您心里头只牵挂皇上,才会舍了命这般来回奔走,可您自个儿,也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载潋搭了搭静心的手,掏出绢子来擦去她眼角的泪,又将她的手交到瑛隐手上,笑道,“丫头,领着姑姑进去睡吧。”

维新党人此刻全部聚齐于康有为的书房,此时没有了外人,康有为才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口来,“今日太后不容我皇上与维新党人,更与新政势不两立,我们亦绝不能容她!我计划依靠袁世凯与他的小站新军,让他带兵围颐和园,杀皇太后!”

众人一片惊呼之声,有人虽早知康有为有此计划,但是在听到“杀皇太后”几字后,还是不禁心惊肉跳。

毕竟“杀皇太后”,是谋逆的大罪。

虽天下人皆知,当今皇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可皇帝被过继到太后膝下,宗教礼法之下,皇帝就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就是皇帝的母亲。

企图谋杀当今皇帝的母亲,是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对于命悬一线的维新党人们,除此以外也似乎无路可走了。只要皇太后一死,皇上就可以真正执掌大权,他们所图的大业,就可以真正实现了,他们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此计划一旦成功,我们所图的大业就能够真正实现,皇上也不会再被掣肘…”康有为动情地说道,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起计划成功后的景象,“今夜袁世凯已经入京,住在城南法华寺内,明日就要入宫向皇上谢恩了,我们明日就能见到他,将此计划与他商议。我们当中,有谁愿意出面与他商议吗?”

“老师,学生还是不敢苟同!”林旭再次制止道,“此事实在关乎性命,绝不能轻易托付他人啊!只怕此事一旦泄露,我们所有人都要面临横祸。”

康有为颇有些不快,他转向林旭,“旭儿,你为何畏首畏尾,袁世凯虽与我仅有一面之缘,可他多年来亲近维新派,以西法练兵,还曾加入我们的强学会,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啊!”

谭嗣同已在心中思虑了许久,他知道此事的凶险,更知道这是公罪,是谋反,可此前杨锐带来的皇上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他。

他此时站出来对坐在屋内的众人道:

“自维新变法始,就有人说我维新党人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而树敌太多。可我皇上曾说,若我等肯激发天良,保全新政,则死而无憾。我亦知,今日我们可能失败,但为了将来,为了激发天良!我愿意前往!”

谭嗣同径直走向康有为,他抓住了康有为的双手,定定喊道,“康先生!我愿意前往,游说袁世凯。”

康有为感动得无以复加,唯有紧紧攥住谭嗣同的手,哽咽不已道,“复生!”

此时梁启超也说道,“老师,学生愿意陪同复生一起前往,但…我们还不能如此草率行动。”

康有为侧眸问他,“还有何事?”

岳卓义此刻站起身来说道,“老师,卓如兄说得对,我们若想要借袁军兵围颐和园,诛杀皇太后,必须保证皇太后就在颐和园中,不能让她临时起意动身回宫,不然我们就会扑空。所以,必须要有我们信得过的人,入颐和园,守住皇太后,不让她离开,且不让她起疑心。”

康有为却犯了难,蹙起眉来道,“那老太后的宫苑如同堡垒,何人能在兵围之前就进入颐和园呢?”

岳卓义凛冽一笑,“老师不知吗,此人今夜就住在我南海会馆内啊。”

载潋躺在坚硬的卧榻上,左右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入睡。她见阿瑟已经熟熟睡着了,便也不敢发出动静来,唯恐吵醒了她。

载潋静悄悄地翻了翻身,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似乎有人走过来了。她警觉地站起身来,穿上外头的衣裳,披上斗篷来向外迎去。

载潋敞开大门,只见梁启超一人提着灯站在门外。

他仍未敲门,载潋就已经将门开了,不禁吓了一跳。载潋见他满面为难,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她明白,他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事相求,便笑问,“大家都歇下了?”

梁启超点头,“是,都睡下了。”

“那你呢,怎么不睡?”载潋紧了紧衣裳,笑着向外走了几步,只怕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阿瑟,直到走到无人处,载潋才停下脚步,落坐在一处回廊上。

“我有要事请求三格格。”梁启超开门见山道,载潋也轻笑,“我喜欢你的性格,有什么事就说吧,若能帮助皇上,我定不推辞。”

“我们决定依靠袁世凯与小站新军,包围颐和园,杀皇太后,保全皇上与新政。”梁启超直直盯着载潋的双眼,试探她的态度。

载潋听罢这短短一句话,只感觉五雷轰顶,霎时间被吓得魂飞魄散。且不论载潋是满洲宗亲家的女孩,是皇太后的亲眷,就算她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知道太后是天下奉养的圣母皇太后,是一国之君的母亲。

有什么人胆敢对皇太后动“杀心”呢?!

“此计划不需格格费心,我们只求格格于明夜进入颐和园,在园中稳住太后,确保围园之时,她确实在颐和园中,不能让她临时起意离开,否则我们就会扑空,计划也会失败。”梁启超对载潋说出了最终的请求,而载潋却如同被灌下了哑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瞠目结舌地瞪着眼前的梁启超。

梁启超从载潋身侧站到了载潋的面前,仍旧面不改色道,“如今唯此一策了,若不如此,新政不能保,皇上之位也不能保!三格格…我知你心中犹豫,可何事能比皇上的安危更加重要呢!”

“我绝不答应!”载潋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站起身来,于月光之下直直瞪着眼前的人,她缓缓抬起手来直指他的鼻尖,“你…你们…这是谋逆,是谋反!皇太后到底是皇上的母后,你们这是要让皇上陷于不忠不孝之地!”

“就算将来新政落成,也会落后人予口舌!”载潋说至激动处,情绪激烈,“世人会说,皇上的新政,皇上手中的权力,就连皇上的皇位,都是靠诛杀自己的母后得来的!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你们却要让皇上背负上谋害母后的罪名,让他背负上不忠不孝、弑母的罪名,你们当真是为皇上的处境考虑吗?”

梁启超也不肯示弱,“三格格,皇太后封闭守旧,若不除她,何以促成新政,何以解救皇上?更何况,今日所谋之事在我们,在维新党人,皇上毫不知情,与皇上无关,后人不会将罪名加在皇上头上!”

载潋放声大笑,只觉得荒诞,她复又注视着梁启超,“皇上领导维新变法,招揽维新志士,你们呈皇上旨意办事,是上下一心的。你们做的事,就算皇上毫不知情,外人也会认为,你们是呈皇上旨意行事,真正谋害皇太后的人,是皇上,而不是你们。”

“三格格,”梁启超的声音忽然冷了许多,他蹲在载潋面前,抬起头去注视着她,“那您来做抉择,是让皇上没命,还是让皇太后死?”

载潋心神俱颤,没想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最终的收场竟会是这样,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梁启超如此问,载潋便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她的目光逐渐呆滞,她回忆起太后昨日在颐和园中的咄咄逼人,若太后采取了行动,恐怕皇上性命当真不能保。

就算能勉强留住性命,皇上失去理想与自由,更是生不如死…

可若今日帮助维新党人完成谋划,太后一旦不在,皇上就真正能够全权在握了。

梁启超见载潋已经动摇了,继续补充道,“今日我们没有格格不能成事,只有格格进入颐和园,稳住太后,我们才能成事,不留后患。”

载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额娘婉贞福晋,说到底,那也是自己没有血亲的母亲。自己与额娘,就像是皇上与太后。若自己因为母女间的矛盾而“杀”额娘,无疑是弑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可以答应你们,这件天大罪事,我陪你们一起犯了,但你们要答应我…”载潋注视着眼前的人,“将来事成,你们要向世人澄清,此事与皇上无关。”

梁启超点一点头,笑道,“三格格,唯有活着,才有说话的权利,为别人定罪的人,一定是活下去的那个人。”

他冷笑了笑,又继续道,“我答应,只是,格格,将来您可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了。”

载潋同样冷笑,时至今日,她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载潋淡淡道,“既然答应了,我就想明白后果了。”

“好!一言为定!”梁启超放声而笑,“明日复生就去见袁世凯,格格就入颐和园,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次日清晨,皇上在宫中见过了入京谢恩的袁世凯,并再次提升他的官职,命他可与荣禄“各办各事”,不必再事事经由荣禄。

悄然入夜后,复生单枪匹马到了法华寺,见到了康有为力荐的袁世凯,阐明来意后,便感到了袁世凯的敷衍拒绝之意,袁世凯对他道,“谭大人,皇上命你等军机四章京调解皇上与太后间的矛盾,你们依旨照办便是,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行谋逆之事?”

“袁大人,此事非小,帝党与后党间的矛盾已如同水火,势不两立,今日不如此为,只怕明日,皇上有难!”谭嗣同定定对袁世凯说。

而袁世凯却仍旧盘算如何敷衍了事,他自知此事是谋反,是大罪,更何况以他的小站新军兵力,根本不足以做到他们要做的事。

“我的小站新军一向忠于朝廷,忠于皇上与太后,你们今日让他们谋反,让他们诛杀皇太后,恐怕他们不会顺从我的指令。”他再次试图劝说谭嗣同,让他放弃这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可谭嗣同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誓死要周全新政,要保全皇上,当他答应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想过失败,他必须要成功。

谭嗣同说道,“我已电召湖南诸多好汉志士,不日就可入京,除慈禧老朽,无需用公,在我而已。今日只请袁大人为我做两件事而已,第一,兵围颐和园,第二,在天津,诛杀荣禄。今日袁大人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亦在袁大人手上,今晚必须定议。”

袁世凯举目时,见谭嗣同的目光中已有视死如归的意味,已能想见,今晚若不答应,恐怕当真性命难保,唯有暂且答应下来,却也不能明确答应。

谭嗣同也能想见袁世凯心中的谋算,但好在今日他总算没有明确拒绝,口头上做出了承诺,临别前谭嗣同道,“袁大人,报皇上之恩,救皇上之难,建立奇功大业,全在袁大人此举了!告辞。”

谭嗣同方走两步,仍觉心中不安,停下脚步又道,“但若袁大人今晚到颐和园告密此事,杀我,害皇上,也可得富贵。”

袁世凯立刻道,“你以为我袁世凯是什么人,我三代世受皇恩,断不至于丧心病狂至此,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生死以之。”

谭嗣同听到此话后才放下心来,真心而笑,拱手道,“袁大人真乃奇男子!告辞了。”袁世凯心中才松下一口气,心想今夜总算蒙混过关了,他倦怠拱手,道,“不送了。”

载潋也按照商定的计划,与次日晌午启程前往颐和园,她从往日入颐和园为太后请安的东宫门进入,一路上都有人引领,前来带路的小宫女都笑脸相迎,竟令载潋升起一种错觉来,一切都应歌舞升平,并非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载潋向太后去请安,只见太后如往日一模一样,坐在乐寿堂内同荣寿公主和四格格谈笑,荣禄的二女儿幼兰也在,几人见了载潋,都笑着相迎。

荣寿公主走出来几步,牵着载潋的手进去,对太后笑道,“皇额娘,今儿您跟前儿可真热闹,潋儿也回来瞧您了。”

载潋如痴呆一般地望着太后,见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衬衣,旗头上插着两支耳挖簪,并未装扮,竟感觉她此时此刻真如一位和蔼朴实的长辈一样,坐在窗下和心爱的女儿谈笑。

但今日,若是所谋事成,她就要命丧黄泉。想到太后是自己额娘的亲姐姐,载潋脚下瞬间一软,几乎晕厥在地。

荣寿公主见状急忙将她扶稳,问道,“潋儿啊,你怎么了?来之前,用膳了没有。”

太后也连忙拉住载潋,示意她到跟前儿来坐,“潋儿,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要晕倒了,你过来坐吧!”

载潋按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头晕目眩,甚至更感觉对不起太后,负罪感将她吞没了。

“为了皇上能平安…”载潋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好让自己振作一点。她想起珍妃腹中皇嗣被害时,太后让自己出来顶罪的心狠手辣,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今日她若不帮维新党人,只怕来日,太后的心狠手辣就会用到皇上身上。载潋,无路可退了。

一日无事,各处平安,渐渐也入了夜,载潋对太后道,“太后,今儿奴才累了,就让奴才陪您在园子里歇一天吧。”

太后欣然答应,还笑载潋,“今儿倒愿意陪我了,也不着急回去了。既这样,你回清华轩住吧。”

载潋笑着答是,便退下了。

她今日入颐和园,只独自一人,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带,只怕牵连了无辜性命。

载潋迎着秋日夜里的冷风缓缓走在昆明湖边,细细思索,“今日复生一定已经见过袁世凯了,现在没收到消息,应该一切顺利,那么最快明日…明日,就会来兵围颐和园了,我也只需要再伪装这最后一天。”

载潋回到从前入颐和园所住的清华轩,因身边无人,只有园子里的陌生奴才们伺候,心里又有天大的心事,总觉得心中不安。

来服侍载潋的小宫女见夜已深了,载潋却点着灯坐在窗下久久不睡,便过来问道,“三格格,您怎么不肯睡下呢?赶明儿没精神,就不能陪太后了。”

而载潋只惦念着皇上,不知道此时宫内何人陪在他身边,不知道他这几日睡得可好,不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的心情是什么的。

载潋好想去到他的身边。

载潋听见小宫女的话,才猛然将早已飘远的心思收回来,落回到实处来,她怕旁人看出破绽,便笑道,“哦,我无事,这就睡下了,你也回去吧。”

小宫女福身答是,便乖顺退下了。

载潋隔着窗能望见颐和园内的昆明湖,湖面上一片水波不兴,宁静安逸,似乎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惊涛骇浪的事情。

载潋想,太后一定还丝毫不知情。

载潋想到此处,才敢安心睡下,她躺倒在床榻上,盖上被子,准备暂时让自己放松片刻。在梦境里,或许她还能再与皇上相见。

载潋的思绪逐渐模糊,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嘈杂之声,随后便又听到人声呼喝。

载潋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坐起身来,只见清华轩内火光连天,带刀的黄衣侍卫们手持火把冲进院来,高声呼喝着:“太后起驾回宫!所有人只能跟从,不得违抗!”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霹雳一般,令载潋顿时如石化一般,她尚不能平复心情,已看见侍卫们冲进自己的寝殿里来,拿出麻绳与棉布,冲着自己直直走来。

领头的一名侍卫轻轻一挥手,身后几名侍卫便蜂拥而上,粗鲁地将载潋的手脚都结结实实捆绑住,再用棉布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说话。

载潋无助地挣扎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明明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毫无异常,明明太后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载潋的目光中尽是惧怕,她向床榻内侧扭动,却被侍卫们粗鲁地架起来,拖着向外走,载潋感觉手脚剧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听得到侍卫在身边呼喝着,“今日皇太后回宫训政!下旨逮捕康有为及其乱党,任何人都不能自由行动!三格格,对不住您了!等到太后扫清乱党,摸清楚您真正的归心,再还您自由!”

等评论啊

另外,往后,备好纸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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