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火把的八旗兵与宫内侍卫们将从颐和园回宫的道路封锁了,为皇太后浩浩荡荡的銮驾队伍开道。
太后一早就决定好了要在今日发动政变,起身回宫。
她曾在哭诉委屈的臣子面前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都是为了今日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夺走皇帝手中所有的权力,出手斩断这场声势浩大的维新变法。她只恐怕,若现在不掐断皇帝和维新党人的喉管,自己现有的权势与地位也会受到动摇,那她绝不容许。
此时此刻的皇太后如同怒极的猛兽,却还在极力隐忍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因为还没有见到皇帝,她还不能发泄。
实际上,皇太后还尚不知晓维新党人企图“围园杀后”的计划,所以她在回宫当晚,只降旨罢斥康有为“莠言乱政”,并下令逮捕康有为与梁启超,却没有提及参与谋划“围园杀后”的谭嗣同等人。
而被维新党人寄予厚望的袁世凯,此时早已因为心中不安而潜回了天津,他在天津见到了太后的心腹御史杨崇伊,杨崇伊并不知袁世凯与维新派的渊源,心里只想着大仇得报,一见袁世凯便按捺不住心中雀跃道,“袁大人可知道,我皇太后终于要出手了!斩断乱党,就在今日了!”
袁世凯听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他此时无比惧怕,皇太后已经出手斩断变法了,那自己答应维新派要帮忙兵围颐和园的事情一旦暴露,恐怕自己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他感觉双腿颤抖,浑身发汗,只怕今日头颅还在脖子上,而明日就要落地了!
想至此处,他就止不住地颤抖,心想自己几经沉浮终于走到今日的地步,绝不能为他人而死,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擦一擦额头的汗,下定了决心,要将维新派“围园杀后”的计划向荣禄全盘托出,以求自保。他痛彻心扉大喊,“杨大人!我有要事禀告荣中堂,即刻引我去见荣中堂!”
载潋此时被牢牢绑着,塞在一辆满载着太后珍贵器物与首饰的马车上,她的腰抵在一个坚硬的梨花木八角几上,疼得满头冒汗。
她的手脚不能动弹,而马车又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她只能扭一扭身体,为了将皮肉不抵在硬物上。动弹间,额头却又撞上一处柜角,瞬时鲜血直流。
她疼得头晕眼花,满头生汗,眼泪横流,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的嘴被死死封住。此刻她心想,当真是生不如死!
马车在东方渐白的时分终于到了紫禁城宫门处,有人跳上载潋所在的马车,将她像搬运货物一样扔下马车去。随后又有带两名刀的侍卫出现,将她拎起来,一左一右架着她向宫内走去。
晨曦微亮,鸟鸣声清脆,宫苑周围肃静庄严,没有半个闲杂人等。可此时此刻,载潋深知,刀光剑影终究无法再被伪装出来的平静掩盖了。
是生是死,也就在这一日内了。
她的双脚也被绑着,无法走路,只能任由侍卫们将她向前拖,她的胳膊被掐得生疼,额头上流淌下来的鲜血也将左眼迷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去,看见走在前方长街上的众人如同逶迤的山川,连绵不绝。
而皇太后早已脱去了那身素色的衬衣,改换了明黄色的朝服,走在最前方。太后头上所戴的头饰,也再不仅仅是两支单调的耳挖簪,她改换了银镀金点翠珠宝五凤的凤钿。
此刻的皇太后,周身珠光宝气,如同盛气凌人的“女帝”,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载潋望着前方,见太后向皇上所在的养心殿越走越近,她的心也随着太后的脚步而愈发凄冷悲怆。
她想要挣扎,想要嘶吼,想要冲上去将太后拦下!这样太后就不会靠近皇上,不会伤害皇上,不会让皇上也体会这不得自由、生不如死的痛苦……
“太后…太后!…”载潋的声音从嘴缝里挤出来,在旁人听来如同是临死前的怪吼,根本听不清内容。
“别白费力气了三格格!”架着载潋一路向前走的黄衣侍卫侧着头低吼,“太后没功夫见您!等扫清了乱党,您再向太后喊冤吧!”
原来那些侍卫以为载潋要向太后喊冤,以图自保。实则不然,载潋想为皇上求情,她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拼死保护皇上。
载潋被一直拎到了养心殿门前,她见遵义门内一切如旧,自己从前住的偏殿大门未合,就仿佛自己刚刚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一样,可如今就要天翻地覆了。
太后转过身来,面向着身后的众人,载潋见她的目光已如嗜血的匕首,带着阴冷狠毒的杀气,“去将宫门紧闭,各宫皆不得出!将皇后与瑾妃送回钟粹宫与永和宫严加看守,没我的旨意,谁也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侍卫们高呼“遵命”,吼声如同狮吼。他们手中仍旧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血一般的火光映在朱红的宫墙上,更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剧变,增添了血的滋味。
太后的目光斜睨到了载潋,她招了招手,两名黄衣侍卫便将载潋押到了太后面前,掐住她的脖子,扭着她的胳膊,逼迫她跪下。
太后俯视着满头是血的载潋,冷冷地笑了笑,“先把她扣押在这儿,连同那个贱人,一起关押起来!等我问话。”
载潋呜呜咽咽地吼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已被侍卫们连拖带拽地带走,恶狠狠地扔进了养心殿的偏殿。
载潋有种不祥的预感,太后所骂的人,是不是珍妃?…若太后对她也动了怒,恐怕珍妃今日,也要自身难保了。
载潋明白,珍妃是皇上的心爱之人,这三个月来,皇后与瑾妃皆在颐和园陪伴太后,唯独珍妃在宫中陪伴皇上,其恩宠非常已不言而喻。所以一定不能让珍妃遭遇横祸,否则更令皇上心痛。
载潋摔到在偏殿的门内,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一点一点爬到门口处,透过大门的缝隙,她看见外头有数十名侍卫已将养心殿死死把守住了,而太后正大步走进皇上的寝宫。
载潋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面的泪,她感觉胸口火热,似乎一把熊熊的烈火正在燃烧她看见了皇上。
皇上跪在门内恭迎皇太后,可太后却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脸痛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乱祖宗的家法,听信小人的蛊惑,你多么昏聩啊!”
载潋看到太后狠狠扇了皇上一巴掌,心不禁跟着剧烈绞痛,随后她看到太后冲着养心殿内间怒吼,“去把她给我扔进去关着!”
载潋听到珍妃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传来,“太后!…太后!我做错了何事,您要这样惩罚我!”
“你还敢问!”太后厉声反击,“你向皇帝举荐了那个文廷式,还有你那个堂兄志锐!吹皇帝的枕边风,让他听信小人鼓惑,我今日留你一条性命在,已是法外开恩,岂容得你放肆!”
崔玉贵等人看着侍卫们将珍妃拖拽过来,他们粗鲁地敞开偏殿的门,随着吱呀一声巨响,外头刺眼的日头瞬时照在载潋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来。
载潋正趴在地上,外头的人却不管不顾,只顾着将方才晨起的珍妃狠狠推进偏殿里来,随后便大声合起了门,又以铜锁与铁链将偏殿的大门牢牢锁住。
载潋见到了珍妃,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而珍妃却并未被绑手脚,她看到载潋额头上是血,此时已干在了脸上,心底大为心疼,冲到载潋身边蹲下哽咽道,“潋儿…潋儿!你怎么也在这里,为何不知道避祸呢!”
载潋说不出话来,唯有望着珍妃落泪,珍妃的悲痛情绪在见到了载潋后全涌上心头,也跟着一起哭。她以纤细的手指去解载潋手腕上的绳子,将她平日里护养的细长指甲都折断了,才解开一点。
载潋也用力挣脱,二人大费周章,才将载潋手上的绳子挣断,载潋此时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腕都已被勒得又青又紫了。
载潋手上的绳子解下后,她便想用手去解脚上的绳子,可手腕却剧痛,无法活动。珍妃见状,便也不顾自己被折断的指甲,又为载潋解了脚上的绳子。
载潋撕下自己嘴上的胶布与棉布,终于感觉能呼吸顺畅了。
珍妃扶着载潋缓缓站起来,她二人坐到里头的榻上。珍妃望着载潋,见她一夜之间也变得憔悴不堪,心痛难忍。又想起往日与她总因小事争风吃醋,此刻悔恨交加,面对此时的血雨腥风,二人过往的琐碎恩怨早已显得不再重要了。
而载潋望着珍妃,也不再觉得心有隔阂,只觉二人同命相怜,更因珍妃是皇上爱护的人,而生出爱护与疼惜的心来。
珍妃早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身为皇上的宠妃,支持皇上推行新政,向皇上举荐自己的老师和兄长,加入维新派中。现在皇太后回宫训政,将维新变法腰斩,恨极了皇上与维新党人,绝不可能饶恕一直支持皇上变法的自己。
珍妃捧起载潋的手来,抚着她青肿的手腕,边落泪边道,“潋儿…我定是躲不过此劫了…你一定要设法活下去…皇太后一直以来不算疑心你,你又是婉贞福晋的女儿,太后多少会疼爱几分的,你一定…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载潋听得心底抽痛,她含着泪摇头,泪水一直淌到她的嘴角,让她尝到又咸又苦的味道,载潋痛哭流涕道,“珍妃娘娘,皇上疼爱您,您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您也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奴才还想抱您和皇上的孩子呢!”
载潋哭到已经不能言语,珍妃展开双手来拥住了载潋,她合起眼来,心底的悲痛欲绝漫上心头,“太后向来不容我,我心里明白…”
载潋知道,皇上疼爱珍妃,是真心疼爱珍妃的。在很多孤寂的岁月里,是珍妃带给他唯一一点活泼快乐的生机。
皇上是重情重义的人,若珍妃遭劫,皇上必悲痛欲绝,载潋不能看着皇上伤心,不能看着皇上心爱的人去赴死。可载潋却卑微如蝼蚁,在太后的强权铁腕之下,她已是无处容身,又如何能保护别人。
无助又绝望的无力感让载潋感觉窒息,珍妃抱住她,伏在她耳边说,“潋儿,你要活下去,此劫我必是难逃了…往后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信得过的人,不能没有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人!”
载潋此刻才渐渐止住哭泣,她想起前日夜里在南海会馆面对院外官兵的情境来那时载潋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不能死,不可以死!
载潋在内心深处思考,“我不自惜,可若连我也死了,除了搭了我这条命进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从此后太后身边就真正再没有半个人是心系皇上的了。太后若有什么阴谋算计,还有谁会替皇上的处境考虑呢!?”
想至此处,载潋只感觉不寒而栗。
“我一定不能死…为了皇上,我也不能死…”载潋的目光呆滞起来,思绪已经深陷其中,“只要还活着,就还能再为皇上做些什么,珍妃说得对,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我要活下去…”
载潋牵起珍妃的手来,强忍住自己的泪意,对她一字一句极为恳切道,“珍主子放心,若是还可以,我一定好好儿活着。就算是为了将来,皇上有难,还能有人为他的处境考虑…我也要活下去。”
珍妃感动地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唯有连连点头。
载潋与珍妃紧紧依靠在一起,互相温暖彼此,屋内越发冷了,二人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被关在小小的屋内不得自由,也不知时间的流逝。
夜幕悄然降临了,太后仍没有传载潋与珍妃去问话,载潋被关在这里,感觉越来越难受,胸口憋闷,呼吸不畅。载潋想看看靠在身边的珍妃,却见她似是已睡着了,正准备回过头去,突然感到珍妃浑身抽搐颤抖,再看她时,已见她牙关紧闭,口吐白沫。
载潋曾听宫中的太医说,珍妃有癫病的病根,若不仔细休养,就会有突发此病的危险。
载潋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用力掐珍妃的人中也不见她有清醒的迹象,唯有高声呼喊,“来人啊!来人!珍主子昏过去了!”
外头的人听到了载潋的呼喊声也无动于衷,根本不管她二人死活。他们只听太后吩咐,死死把守住大门,让二人插翅也难逃。
载潋见偏殿桌上有一只茶壶,立时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倒出一杯水来,她怀抱着不省人事的珍妃,一点一点将水给她喂下,再用力按压她的人中,想让她快些清醒过来。
珍妃终于醒过来了,她躺在载潋怀里,满面是泪,她知道自己方才又发病了,这一次是载潋救了她。
她的气力仍旧十分虚弱,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载潋的脸颊,擦去了她眼角的泪,忽然断断续续说道,“潋儿…你知道吗,我一早就知道了,其实害我孩子的人…不是你。只是我…不希望皇上原谅你,不希望皇上喜欢你,所以一直记恨着不肯放…”
载潋哭得要失去了力气,她紧紧抱着珍妃,生怕她冷,她摇头道,“珍哥儿,不必说这些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你要好好的!”
“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你…”珍妃的泪顺着眼角流入了鬓角,她望着载潋,忽然微微而笑,她真希望在宫中的日子可以重新来过,她能重新做一次选择,“潋儿,若是回到从前,多好…我们喜欢同一件衣裳,那就买来一块儿拍照…我们…”
载潋更加抱紧她,“珍哥儿,你好好儿的,会有这一天,会有的…我们还一块儿做点心呢!我还有个朋友,开了女子新式学堂,我时常和她说,珍主儿的绘画功底极佳,到时候请珍主子去教姑娘们翰墨呢…珍哥儿,你要好好儿活着,皇上一定希望你平安。”
载潋的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锁链被解开的声响,载潋环抱着珍妃,只怕他们进来会伤害虚弱的她。
四名带刀侍卫阔步走进殿来,两名侍卫架住载潋,另两名架住珍妃,将她二人向养心殿正殿内拖去。
载潋呼吸着殿外新鲜的空气,竟感觉许久没有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了。
载潋看到一名首领侍卫从自己身边走过,去面向着在外候命的将士们高声道,“荣中堂已从天津调兵进入北京城,你等再去增派两千官兵,帮助荣中堂!将北京城所有城门封闭,让这帮维新党人无所遁形,全部逮捕,一个也不要放过!”
载潋似乎闻到了血雨腥风弥漫的味道,自古政变无有不牺牲流血者,今日惨象,也由血浇灌。
载潋望着养心殿内通明的灯火,只觉双眼刺痛,无法睁开。她心中极为紧张,现在她要被太后问话了,只要说错半个字,或暴露一丁点,她就会立即人头落地。
载潋不自惜,可她已经决定了,要活下去。皇上所有的知己与朋友,都被太后下令逮捕,抓的抓,杀的杀,连珍妃一位后宫中的女人,恐怕也难逃厄运。
载潋想,自己不能再死了,赔了命进去,将来这深宫里,当真就再没半个心系皇上的人了!
以今时今日的处境,若想活下去,怎能没有太后的信任?只有让太后相信,才有希望活下去。
让太后相信的唯一办法就是表明忠心,可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在这场政变中摆明了立场,是心向皇太后的,而不是心向皇上。
皇上会对自己深恶痛绝,在皇上眼里,自己一定比顽固的守旧派更可恨!因为自己是更可耻的背叛者。
但是,若能得太后信任,能以“心腹”的身份留在太后身边,随时洞悉太后的心理,若太后有阴谋算计要危害皇上,她才能尽力设法相救。
在这场维新变法中,皇上所有的同路人与知己,都要身首异处了,载潋不能再离去。纵使今日皇上恨自己是背叛者,也总有一日会明白自己这颗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真心……
载潋等着那一天,她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载潋被押进了养心殿,她看到皇上跪在殿内,而太后哭得满面是泪,抽泣不止,正坐在往日皇上批阅奏折的宝座上。
地上还跪着好几名身着朝服的大臣,都是太后身边的守旧派人物,载潋认出了刚毅、怀塔布与徐桐。
珍妃扑进了载湉的怀中,载湉悲痛地拥抱住她,对她道,“珍儿,别哭了…朕在这儿呢…”
载潋看得心底剧痛,唯有重重跪倒向太后请安,麻木着开口,“奴才载潋叩请皇太后圣躬安康。”
“还安康呢,哪里还有半分的安康!”太后狠狠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挥落在地,那些奏折都是维新派向皇上呈奏的,皇上一向很珍视,看完后一直仔细地码放在桌上,今日却被太后全部扔在地上。
载潋闭起眼来,不忍再看,唯有磕头,“奴才惶恐,叩请皇太后息怒!”
“我就差要被我选的好皇帝气死了!”太后破口大骂皇上,将奏折向他跪的方向扔,“你是旁支,我扶立你做皇帝,你四岁入宫,都是养在我身边!现在你长大了,亲政了,我为你留下可以倚重的大臣,你却随意不用,将他们罢黜!你去相信康有为的浑话,还将祖宗的家法都作废了!那个康有为是什么东西,难道比祖宗还重要!你实在是不孝子孙!”
载潋跪伏在地上,不敢表露出任何对皇上的维护,可内心极度的疼痛却让她痛不欲生,此时她只有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偷偷哭泣。
载湉没有说话,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跪在原地,冷冷地望着愤怒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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