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说完自己的话,便昂首离去,甚至不再留给荣禄半个眼神。荣禄怔忡在原地,目光直直凝视着康有才方才站着的位置。他缓缓思虑着,自己在朝廷浮沉历练了数十年,何种狂妄后生未曾见过,类如康有为辈张狂小臣,根本无法入他的眼,可他也能在康有为的话中听出势不两立之意。这样的狂妄小臣,对自己和其他的朝廷重臣有着如此深重的敌意,更何况他还有皇上的特别青睐。
荣禄再一次在心里警示自己,“绝不能对此人及其党羽掉以轻心,松懈片刻!绝不能!…”
荣禄恶狠狠地在心中发过誓,突然回过思绪来,想起载潋还在身旁站着,忙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往日趾高气扬的神态,气定神闲地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载潋道,“三格格,客人已经走了,我们这些送客的,就不必再呆站在这儿了吧?”
载潋方才也被康有为那句“杀几个一二品的大臣”吓到了,她缓缓平复了心情,想起荣禄是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心腹大臣,便假意挤出一抹微笑来,定了定神道,“是,中堂大人,您前头先请吧。”
载潋跟着荣禄跨出了玉澜堂外的官房,迎面所见的便是烟波浩渺的昆明湖,荣禄仰首挺胸地走在前头,载潋便缓缓地在后头跟着,谨慎思索着若是荣禄问起什么来,自己该要如何答复。
载潋尚没有做好准备,荣禄果然就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面对着载潋,怪声怪气道,“三格格往日在太后身边随侍,我从未与格格有过深谈,今日所见,乃知格格果然与普通旗人家的女子不同,能在康有为面前不卑不亢。”
载潋不知道荣禄究竟要表达什么,可通过荣禄的语气,载潋便知道他想要说的,绝不仅仅只如此。载潋没有开口,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荣禄又说道,“不似幼兰,气质仍如小家小户的姑娘,性情任性顽劣,无法与格格相比。”
载潋仍听不懂荣禄的意思,她知道荣禄“贬低”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为了自谦,绝非真的如此认为。载潋缓缓笑了笑,轻笑着道,“荣中堂实在是自谦了,幼兰姐姐与我都是旗人女子,性情豪爽,自当相似,不分彼此。”
荣禄听罢后仰头大笑,摇了摇头道,“三格格年轻,还不懂得。我荣禄出身于正白旗,承蒙太后与皇上隆恩,位至军机,可我八旗世职,效忠于朝廷,是皇家的奴才,三格格出身皇家,幼兰如何能与格格相比呢。”
载潋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荣禄,忽然见他笑意一凛,话锋一转道,“只不过…依我皇上新政,往后八旗世职就再无优渥可言,旗人也要自谋生计。”荣禄阴鸷地望着载潋笑,又说道,“恐怕往后就是三格格,也要自食其力,自谋生计了!”
载潋明白荣禄是在表达自己对皇上新政的不满,可载潋却不能在荣禄面前说半句维护皇上的话,因为荣禄就是太后最通达的耳目,是太后无数面首中最得太后信任的一副。
载潋若还想继续在太后面前伪装,就必须要哄骗好荣禄,所以载潋只能开口笑道,“荣中堂深远谋虑,晚辈思虑实在不能及,多谢荣中堂提点。”
荣禄轻声哼笑,又会意颇深地望了望载潋,轻声道,“三格格,皇上见过了康有为,还要召见群臣,好戏才刚要开场呢。”载潋满心狐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荣禄又打起了什么算盘,可当她再抬头时,荣禄已缓缓走远了。
康有为满怀着期待与无数憧憬,一步一步向勤政殿走去,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天,自己身着顶戴花翎,踏破重重叠叠的宫门,走进皇帝的大殿,与皇帝商讨国事。
此刻的他感觉每走一步,脚步都变得更庄重肃穆一分,他幻想着皇帝将会在这一天后为自己加官进爵,将信任倚重自己,就像皇帝对帝师翁同龢那样。他幻想着实施自己心中的维新变法大业,幻想着依靠自己来拯救国势日颓的朝廷与百姓。
康有为站在勤政殿门外等待太监引入,隔着一层云窗雾槛,他隐约能看到坐在大殿内的皇帝,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地格外的快,自己终于要得见天颜了。
王商顺着回廊走出来,走到拐角处向康有为躬了身子,恭敬道,“康大人,请吧。”
康有为定了定心神,脚步稳重地一步一步走进勤政殿内,只见眼前殿内立有珠箔银屏,宫灯下垂有朱红色的流苏,香炉内升起一缕缕轻烟,而皇帝端坐在匾额之下的御案后。康有为不敢抬头去仔细看皇帝的脸庞,唯有拂袖跪倒叩头,道,“微臣康有为叩见皇上,恭请吾皇圣躬安康。”
康有为的心狂跳着,他甚至觉得不甚真实,此刻自己真的就跪伏在天子的脚下。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听到皇帝清朗的声音传来,“起来吧,赐座。”
康有为忙道,“微臣谢皇上隆恩。”随后才敢缓缓起身,起身时有小太监上前来搀扶,孙佑良早已将圆凳摆在了殿中,方便康有为落座。康有为坐下后才敢略略抬头去看皇帝的脸,他竟未曾想到,当今的皇帝是这样一位俊朗清秀的年轻人,丝毫不像戏文里那些老态龙钟的皇帝。
康有为将头又低了下去,不敢一直偷看皇帝的脸,只听皇帝问道,“你如今多少年岁,是哪里人,什么官职?”
康有为忙回话道,“微臣康有为,生于文宗咸丰八年,今年恰整四十,祖籍广东南海,现如今是六品工部主事。”皇上已经了解过康有为的基本背景,只是这些例行公事的问话还是要问,问过了开场白,他便立刻直入主题道,“朕听闻你很有维新变法的主张,以如今的朝局,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康有为听闻此话,立时站起身来又跪倒叩头道,“皇上,如今是非要变法不可了!”载湉示意一旁的人扶他起来,对他道,“朕也知道,是不得不变法的时候了,所以朕想听你的奏议。”
康有为欣喜地提议道,“皇上可效仿西学,抑或参考日本明治维新,皇上当重练兵之事,注重工业与商业,鼓励开办新式学堂,拟定宪法、开制度局、禁止妇女缠足,痛彻决心裁撤衙门与冗官…”
康有为提罢建议,载湉点头思虑,将康有为所提的可用建议记在心里,他道,“朝廷各部冗员之多,同样令朕震惊,这些衙门不仅应当裁撤,更该裁撤得干干净净!至于开设新式学堂,朕已令协办大学士孙家鼐主办京师大学堂,满汉官员皆可入学,以期朝廷人才辈出。还有你方才提到,废止妇女缠足,此前朝廷一再呼吁,可收效甚微…朕也时常焦心于此,此非小事,当作为开民智首要任务来看待,亦当列入维新章程。”
康有为重重叩头,大声呼喊道,“皇上圣明!”此前康有为在民间偶有听闻,听到市井百姓说当今的皇帝懦弱封闭、俯仰由人,可今日亲眼得见,康有为才知,当今皇帝不禁天纵英明、忧心国事与百姓,且勤政无比。
康有为那颗无比期待变法成功的心变得异常雀跃起来,他相信有这位支持变法的开明皇帝在,他们的维新事业在不久后,一定能够真正实现。
皇帝与康有为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很长的时间,只过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皇帝便开口对康有为道,“朕准你专折奏事之权,日后,你可以随时向朕上书言事,你也可以随时与谭嗣同等人商议,参与维新变法事宜。”
康有为再次跪倒叩首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随后载湉便又道,“今日你先退吧。”康有为听罢,再次起身,郑重拂袖跪倒道,“微臣康有为告退。”
载湉望着康有为远去的背影,挥手叫来王商,道,“传外头候着的臣工们都进来吧。”王商正应了命要去,却又被载湉叫住,载湉吩咐他道,“慢着,记得吩咐翁同龢不必入内。”
载潋与荣禄分别后一直沿着昆明湖漫无目的地闲逛,她走到湖边的知春亭,抬步走进去暂歇,望着湖面上的湖光荡漾,心中琐碎的烦忧终于渐渐清散一些。阿瑟陪在载潋的身边,她第一次进到颐和园内,此时望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昆明湖与身侧巍峨耸立的佛香阁,不禁惊叹,“这颐和园果然名不虚传,景色美而不俗。”
载潋回头看了看阿瑟,淡淡一笑,道,“你的家乡福建侯官也很美吧,是不是有很美的大海?”阿瑟听到载潋提起自己的家乡,脸上洋溢着的表情都变得幸福起来,她的目光逐渐从昆明湖上游离开来,仿佛正在眼前勾画着家乡的美景,她笑道,“格格,我的家乡美极了,只可惜格格未曾去过,我如何描述您也想象不到,若是将来可以,我一定要带着格格去一趟我的家乡,那里的海是世上最干净最美丽的海。”
载潋只在天津见过大海,那时候也是阿瑟陪在自己的身边,当时甲午海战仍未结束,阿瑟的父亲刘步蟾也尚未沉没于大海,如今想起,载潋仍觉痛心疾首。
阿瑟搭住载潋的肩膀又笑道,“格格,林则徐大人也是我们侯官人呢,还有…我听闻有个年轻人投身在康有为门下,名叫林旭,他也是我们侯官人。”载潋望着阿瑟欣喜的模样,也跟着她一起笑,只是提起侯官,提起康有为,载潋难免就会想到岳卓义,他与阿瑟也是同乡,也出生在福建侯官。
载潋拉着阿瑟的手笑道,“侯官果然人才辈出,难怪我们阿瑟这样机灵聪明,将来若是可以,我也想同你一块儿去看看,看看你口中最美的海。”
“好,一言为定。”阿瑟欣喜地和载潋约定,她伏在载潋肩头,发觉她神情黯淡,便想载潋是不是想起了卓义,忙道,“格格,卓义他…如今也投身在康有为门下,皇上信任康有为,器重他,给了他专折奏事之权,卓义的选择,也算正确吧,我相信!他总有一日,会明白格格待他的好的!”
载潋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用了,要是他能一直做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事情,我也就满足了。”
“阿瑟…”载潋望着眼前的昆明湖,忽然轻轻唤了阿瑟一声,她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阿瑟的手,轻声道,“阿瑟,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不能帮到你什么,你这样年轻有才华,却要在我身边耗费时间…我一直都明白,你的学问才识绝不逊于那些朝上的大臣们,你还曾在英国学习,我总觉得,让你跟在我身边是耽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阿瑟…若不是我,你也可以像卓义那样投身在康有为门下,跻身于维新变法,不用顾及我的感受。”
阿瑟听罢后却摇着头笑,“格格,您在说什么呢?我从不觉得您与康有为会是对立的两面,康有为要维新,要变法,要破除旧俗,可格格并非封闭愚昧之人,是卓义天真地认为,凡满洲人皆是旧制度的拥护者,可我知道,格格心里是向着维新党人的,只不过格格有自己的顾虑和犹豫,但人在面对新鲜事物时总会有犹豫。所以格格,我从不觉得是您阻碍了我,反倒是格格,让我拥有了许多从前未有的经历,还有机会。”
载潋感动地转头望着阿瑟,她紧紧攥住阿瑟的手,默默低下头去,几滴泪从载潋的眼角溢出,她未曾想过阿瑟能如此体谅自己的心意,阿瑟的一番话让她在如今飘摇不定、瞬息万变又危机四伏的处境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心。
阿瑟轻轻拍抚着载潋的背,随后又笑道,“格格,其实我也有想做的事情呢,皇上鼓励开设新式学堂,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开办一所女子新式学堂呢?皇上还要在明年春围开设经济特科,废除四书五经,如今和以前不同了!姑娘们也该好好读书,也该学一学知识啊!学堂不用大,我可以慢慢教!我父亲一生为国效忠,殉职于甲午海战中,我愿意把朝廷原先赏我的那些抚恤银都拿出来,办这家学堂,我希望格格也能支持我!”
载潋听罢后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抬头对阿瑟笑道,“我自然支持你!但朝廷给你的银子你要留着,不然日后该要怎么办呢…虽然我手上不宽裕,府里也不可能仅供我一人花销,但我愿意尽可能地支持你,你还需要什么,我和你一块儿想办法。”
阿瑟极为喜悦地点头,笑道,“阿瑟先谢过格格了!”她用嘴唇贴了贴载潋的侧脸,致使载潋立时脸红起来,阿瑟却拉着载潋的双手笑道,“格格,别不好意思了!如今推行新政了,西方人见面都这样问候,咱们也跟着新潮一回。”
载潋仍觉得脸上发烫,她打了打阿瑟的脑门儿道,“别调皮了,说正经话儿呢,你还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阿瑟收住了笑意,仍旧拉着载潋的双手,和她商讨道,“格格呀,我想让你帮我给学堂起个名字,等名字定了,若是能求醇王爷为我们题个匾额就更好了,不然日后百姓们都不信任我的学堂,谁会送自家的姑娘来读书呢…有了王爷题的匾额自然就不一样了!”
载潋心里犯了难,她知道载沣因资历浅薄、年纪太小,又因为出身醇王府身份敏感,在新政之事上从不发表看法,更不表明立场。现在皇上鼓励开设新式学堂,若求载沣为新式学堂题匾,岂非是逼迫他表明立场吗?载潋只怕载沣不愿意,自己更不想逼迫他。
载潋思忖了片刻,对阿瑟道,“名字的话…我文采也不出众,只想到秀外慧中一词,女子自不该只有姣好的容颜,更该有聪慧的内心,既然是为女孩儿家开办的学堂,不如就叫慧中学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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